庄周把不准怀王是否听进他的劝告,在都城郢住了好些日子。这期间,他打听到简直还活着。简直随时建南征,立下丰功,肃王封他为司马。而今简直人老了,神智还算清醒。他不再做司马,却可以随意出入宫廷,求见怀王。
庄周在都城郢的第二天,见到了简直。简直童颜皓首,眼神虽好,却记不得庄周了。庄周还记得很清楚,尊一声"简将军"以后说:"多年不见,简将军还好吗?"
简直眯眼看半天,认不出眼前这个叫花似的老丈究竟是谁。庄周见简直愣愣的,说:"在下是庄周。"
简直想起来了,说:"两次南征你都在......第二次仗没打完你就走了,害得我们好找。"
庄周说:"庄周亲眼看到在河滩上杀了一百多人,实在看不下去才走的。"
简直说:"不说这个了,寻个地方坐坐,好好叙叙。"
庄周知道,门徒王益、赵江一定还跟着他,但门徒找他容易,他却没法找到门徒,只好不管王益、赵江,说:"庄周可是两袖清风,款待不了大人。"
简直说:"先生到了楚地,该做东的是简直。"
他们进了一家酒肆,坐下,简直说:"这么多年,虽说没有见过先生,先生大名,却是如雷贯耳。"
庄周说:"不就是不肯出山,到楚国作令尹这事嘛。"
简直说:"岂止这件事?先生为惠相举荐廉颇,救了赵国;张仪亲自寻访先生,请先生入魏,先生避而不见;广收门徒,传授先生所悟所得,在这上面,简直就是学到老,也不及先生一二。"
庄周笑出了眼泪,说:"那都是胡说八道,不足为听。"
简直说:"老夫也想这么胡说八道,可是说不上几句就没词了。"
庄周说:"先王恩泽,早已荡然无存,诡谲遍地,争权夺地,损人利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当年孔夫子至宋,不过是教习礼仪,险些为司马桓魋所杀;当今孟夫子推行孔夫子主张,游说列国,谁又听进去了?鬼谷子先生世之所崇,然而,他的兵法为庞涓所用,成为掠夺别国的本钱;纵横之术为张仪所用,蜀国被灭,而今正在设法瓦解齐、楚盟好,酿更大祸乱。纵然学问大如天,于生灵又有何益?"
简直颇后悔,说:"如此说来,老夫也做了许多罪恶之事,你倒是个干净的人。"
庄周说:"庄某既不愿意助纣为虐,也无法制止流血,才走上一条与世俗悖逆之路。这条路为世人所不解,无法接受,成了与世人格格不入者,这也正是庄周可悲之处。"
两人边喝边谈,谈兴助酒,酒兴助谈,两人不觉酩酊大醉,至天亮才醒,庄周说:"庄周到底是楚国人,不忍心见楚地生灵招致祸殃,特来求见大王,望大王切勿听信张仪花言巧语。"
说罢,将张仪所作所为说了一遍,简直说:"此人连同门师弟也要加害,禽兽不如。"
庄周说:"元凶是庞涓,但张仪是主谋。"
简直问:"依先生所见,张仪此次来楚,究竟是何意?"
庄周说:"简大人真的不知,还是考考庄某?"
简直说:"真的不知。"
庄周说:"依庄某所见,天下纷争局面不可能长久,必定归为一统。赵、梁、韩、燕、宋都是小国,无力一统天下;非齐、秦、楚莫属。而今秦比齐、楚任何一国都强,要是单独对秦,为其所灭只是早晚的事;若联合对秦,加上小国的力量,秦即便有夺天本领,也无法进入中原。"
简直思索着庄周的话,庄周继续说:"秦乃化外之邦,野蛮粗鄙,若中原为其所灭,百姓将沦入水深火热之中。张仪已经步步进逼,如果还浑然不知,祸患只在旦夕。可悲的是庄某已见过大王,仔细陈言利害,大王似不以为然。"
简直愤然起身,说:"我当以死相谏!"
庄周劝解说:"不可。"
简直问:"为何?"
庄周说:"眼下,大王正犹豫不决,急了,一定坏事。"
简直犹豫了,闷了好一阵,换了话题,问:"简直只顾说话,忘了问,当时先生回到家,令尊大人和高堂还好吗?"
几十年过去,再谈这样的话题,庄周心里要坦然得多了,说:"当时,在下满心欢喜地回到葛地,不想那里已成为废墟。我家没了,整个村庄没了。爷爷、父母都没找着,肯定已死于战乱,庄周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渐渐缓过气来,才下狠心无论如何也要找个干净的地方栖身......"
简直说:"所以,先生去找藐姑射山神人住的地方。"
庄周惊问:"将军怎么知道在下这件事?"
简直说:"庄先生的事传得很广,老朽如何不知?老朽还知道庄先生不但没寻着藐姑射山,还差些走不出山野,是宋戍边关都尉的千金救了,尔后成为恩爱夫妻......"
庄周的心伤痛未愈,听简直说到妞儿,禁不住涌出眼泪。简直猜想一定是妞儿没了,这位看破红尘的人才大恸,把没有说完的话咽了回去。简直离开的时候,庄周又提醒说:"将军千万珍重,没了命,就什么都没了。"
和庄周、简直谈论天下形势的同时,怀王和王后郑袖也在谈这件事。
郑袖为郑国贵族后裔,郑康公郑乙亡国,郑贵族逃亡,郑袖祖父郑彦入楚,被任命为司马,掌握军政、军赋,无兵权。传了两代,没什么建树。到曾孙辈,出了个郑袖,被怀王选入宫,跟着立为王后,情况大变了。郑家虽然没人入朝做大官,可郑袖的能耐比令尹还大。说起来郑袖相貌平平,学识也平平,但特别伶俐乖巧,迎合怀王,深得怀王宠爱。
楚国经历吴起大刀阔斧地改革,后来又有时建一批人开疆拓土,确实比以前强大得多了,但依然矛盾重重。特别是那些功臣,由于没有建新功而被夺回封地,日积月累,成了沉疴,一有风吹草动,就要闹事。威王薨,宫里就有过一次暴乱,幸而执掌宫廷护卫的简直及时调动人马弹压,才没有酿成大乱。太子熊槐本来没大本事,又有厉害的同父异母弟弟昭睢觊觎王位。登基之初,每每想起那一次暴乱,还心有余悸,整天愁眉苦脸。一天,熊槐和近侍、宫女一起在林苑中散闷,忽而报百越土著闹事,忽而报毗邻秦地边关被骚扰,怀王火冒三丈,大声呵斥说:"知道啦!"
近侍和宫女不知道怀王为何发火,愣着不动。怀王怒意未消,说:"都滚都滚,滚远些!"
近侍、宫女离开远一些,却也不敢散去。这时,忽然有笑声传来。怀王心想:"是谁胆大包天,敢在这里胡闹?"
怀王仔细听听,却不是男女之间的调笑,而是个女子在偷笑。怀王想:"敢笑本王,叫你下地狱!"
怀王很快在一块怪石旁边发现一对眼睛。眼睛贼亮,忽闪忽闪,稚气而顽皮。怀王说:"什么人,出来!"
女子躲闪一阵,还是站在怀王的面前。这女子低头垂手,样子很可怜。怀王命女子说:"抬起头来!"女子抬起头来,怀王扫一眼,看她年龄不过十五六岁。模样不算漂亮,却很水灵,加上眼里噙着亮晶晶的两泡泪,怀王想起林苑里雨中桃果,顿生怜悯,但还是大声说:"没人把你怎么了,哭什么?"
女子抽抽搭搭,说:"大王吓小女子......"
怀王想:"民间女子不可能到这种地方来,一定是宫廷中谁人之后。不过也太大胆了,敢在这里偷笑。"
怀王问:"你是谁家女儿?"
小女子战战兢兢,回答说:"祖上是郑彦。"
怀王知道郑彦是郑国贵族,亡国来楚,做了司马。又问:"你父亲呢?"
小女子说:"宫廷护卫都尉。"
怀王问:"叫什么?"
小女子说:"郑田。"
怀王又问:"你笑什么?"
小女子偷看怀王一眼,又低下头,说:"你愁眉苦脸的样子很好笑。"
怀王此时不但不上火,反倒很想听听下文,问:"寡人愁眉苦脸了吗?"
小女子点点头。怀王又问:"有什么好笑的?"
小女子说:"大王的脸......像园子里的长瓜。"
怀王问:"寡人脸有这么长吗?"
小女子又点点头。
怀王问:"脸长就这么好笑吗?"
小女子说:"笑你太软。"
怀王不高兴了,问:"你怎么知道寡人太软?"
小女子说:"别人大闹王宫,你都不敢怎么样?"
怀王说:"捕了一百多人。"
小女子说:"又放了很多人。"
怀王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小女子说:"宫里人都知道,我能不知道?"
怀王问:"不放怎么办?"
小女子做了个勒脖子的动作。怀王一惊,没有说话。小女子想了想,说:"人就是这样,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
怀王离开郑田的女儿,回到寝宫。他很为这小女子的说法吃惊,后来想想又很有道理。即召简直入宫,让简直传郑田女儿入宫,问:"叫什么名?"
小女子大胆地看怀王一眼,说:"袖儿。"
怀王问:"什么袖?"
小女子说:"衣袖的袖。"
怀王让左右退下,问:"袖儿,你愿意跟本王吗?"
郑袖飞红了脸,不说话。当夜,怀王让郑袖进寝宫,同床共寝,两人都折腾得瘫了似的才罢。
郑袖瘫在怀王怀里,说:"以后,大王还这样爱郑袖吗?"
怀王说:"我熊槐不是无情之人,只要你对本王好,本王就喜欢你。"
郑袖说:"大王可不要骗郑袖。"
怀王说:"人君不打诳语。"
郑袖说:"那好,大王对我干爹也要好一些。"
怀王问:"你干爹是谁?"
郑袖说:"上大夫靳尚。"
怀王问:"怎么不要求本王对你爹好些呢?"
郑袖说:"爹的本事郑袖清楚,他只胜任那个职位。"
两年以后,郑袖被立为王后。郑袖时时不忘亡国之恨,在怀王耳旁说过几次,迫切希望出兵攻打韩国。怀王想,自己登基不久,地位未稳,不能轻举妄动。郑袖见怀王没有出兵的意思,跟干爹靳尚说,靳尚也劝她不要急,得等待时机。郑袖才没有再提此事。
怀王听从左徒屈原的谏奏,下旨不让郑袖参与政事,郑袖好些日子不理怀王,怀王火了,当群臣训斥,郑袖不慌不忙,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是孔丘说的混账话,他母亲是不是女子?若大王也这样认为,太后死难瞑目。"
靳尚在一旁惊出一身冷汗,直给郑袖递眼色,郑袖一不做二不休,说:"国家太平,繁荣昌盛,再好没有,要说也没什么好说。如果国家有难,就不问君王有多大过错,将罪责一股脑儿推给王后、妃子。如果君王选了漂亮妃子为后,此人必定是首恶。褒国大夫褒垧被幽王下狱,褒国进贡褒姒救褒垧,褒姒已经受天大委屈;幽王丢了天下,还要怪褒姒是罪魁祸首,这公平吗?再说,国家有事,王后能袖手旁观吗?"
怀王暴怒起来,说:"大胆王后,你要教训本王不成!欺君犯上,该当何罪!"命左右拉出去,打入冷宫。十天过去,怀王走进冷宫,将郑袖接了出来,说:"袖儿,你以后说话注意些,君王也是人,能当众这样顶撞吗?"
此后,郑袖有话不再当着廷臣的面说,或者吹枕头风,或者通过上大夫靳尚的嘴说出来。
这天,怀王问郑袖说:"秦使张仪来说本王,极言秦、楚联盟的好处;庄周求见本王,又说与秦和好,必然坏了齐、楚盟约,目的是要将齐、楚逐个吃掉;屈原也执意反秦,认为秦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虎狼之心,昭然若揭。似乎都有道理,寡人当何去何从?"
郑袖想:"秦已灭蜀国,入关,占据中原是迟早的事。与秦和好,说不定还能据半壁江山。与齐和好,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若秦入关,韩国必亡,仇也报了,当然是好事。"想一想,说,"将来秦扫荡中原,楚可以趁机出兵,平分天下,机不可失。"
郑袖让怀王和上大夫靳尚商议,怀王说:"寡人也想问问靳大人。"
怀王当即召靳尚入宫垂询,靳尚说了个新情况:苏秦已入赵,为下大夫。在四处游说,联合诸国,共同抗秦,靳尚说:"而今韩、燕、赵、梁、宋国小力单,能抗秦者只有齐、楚。齐与他们联合,只能被他们拖累。如果楚拒秦联齐,同样被拖住手脚,于楚百害无一利。依臣之见,连秦才是上策。"
怀王还没有最后打定主意,说:"让寡人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