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在庄周的棚子里待到第三天,还是横下心,跟庄周说了憋在心里的话,他说:"惠某真担心老弟,没了妞儿,你一个人怎么过?"
几天工夫,庄周瘦下去一圈,本来不算健康的脸色,而今不仅显出菜黄,还罩上灰蒙蒙的暗色。庄周不愿意看到别人怜悯的眼光,特别不愿意听到这些可怜的话从惠施嘴里说出来,说:"怎么过?一天过完了又过一天,就这样过呗。"
惠施说:"别嘴硬,这几天是门人、朋友帮你,才有吃有喝,总不能永远依赖他们吧?"
庄周说:"庄某欠妞儿太多太多,没法还清,难道还要庄某欠别的女人吗?惠兄,你一张口庄某就知道你要说什么,此事不可再提。至于过日子,你就相信庄周吧,不会有事。"
惠施没有再说。时候已是中午,惠施和庄周还空着肚子。惠施说:"要是在大梁,惠某请老弟进酒肆,一来填填肚子,二来借酒浇愁。"
庄周说:"不用旁敲侧击,庄某这就动手做饭。"
如论做家事,惠施比庄周略强。但他要瞧瞧庄周的能耐,只在一旁观看。妞儿去世的时候,门人、朋友还给庄周留下一些吃食,只消生着火,热一热,便可以充饥,庄周还是弄得手忙脚乱。两人勉强吃下一餐,惠施说要告辞,庄周想起惠施劝他续弦这件事,说:"如果有可心的年轻女子,牵牵线也好。"
庄周这么快就改口,惠施笑得有点邪,说:"这就对了,一个男人,谁没有三房四妾?"
庄周说:"惠兄不要说这么多,就说有没有吧?"
惠施说:"到了大梁,一定给老弟找个可心的。不过,总得整整衣冠,这样落里落拓不行。"
庄周说:"惠相要多找几个。"
惠施满口答应,问:"这个自然。惠某亲朋好友不少,找几个可心女子,易如反掌。老弟什么时候到大梁?"
庄周说:"一个月以后,可否?"
惠施说:"好,一个月以后见。"
送走惠施,庄周拖着沉重步子,来到学馆。门人们虽然年纪都不小,但是,都被这乱世搅得没心思成家。对他的这些弟子,除了研习学问,还该做些什么,庄周白己也说不明白。弟子们和他一起,耳濡目染,他不怀疑门人们和自己一样,把纯洁、高尚看得比命还重,不会拜倒在权贵面前,不会把无耻当荣耀,把下作当崇高。但是,在这个乱世里,不低三下四,不昧良心钻营,势必和自己一样贫穷。这又是庄周不忍心看到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话,将人死死地套住了,男男女女的许多不幸都由此而生。庄周很不以为然。但就像大地间万物都有雄雌一样,人的一生,男女之事毕竟不可少。否则,人将灭绝。特别是战乱年代,每天都在死人;一场战争过去,成千上万人的生命没了,如果都像自己这样没有后代,用不了多久,这个世界将回到蛮荒时代。庄周对生命的参悟,不可谓不透彻,他和妞儿也不止一次地说到生与死。一次,两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庄周忽然说:"妞儿,有生必有死,人人如此。要是有一天,庄周化成了一缕烟,一阵清风,再不能给妞儿说笑话了,你可不能伤心落泪。你一伤心落泪,庄周就走得不安心了......"
妞儿抬头看定庄周,说:"要是有一天妞儿不在人世了,夫君不要伤心,再娶一个吧。夫君是世间少有的才子,一定能娶到个比妞儿好十倍,好百倍的女子......"
妞儿话还没说完,眼里早已含了两泡亮晶晶的泪。
妞儿离开了,庄周才明白,说得到的事,要做到实在太难太难。
妞儿喜欢庄周这些门人,闲暇的时候,替他们缝缝补补洗洗,有时候不免念叨几句:"你们这些人,跟你们先生一样落拓,看准愿意嫁给你们!"
妞儿永远走了,没人再念叨门人们了。惠施走后半个月,庄周特地进了一趟学馆,见大家都在,他说:"从今天起,徒儿们都在穿着上面用用心吧,师娘在的时候,没少说你们,别忘了师娘的话。"
庄周说着,心里难受,自己眼圈先红了。王益仗他和先生都是葛地人,同乡,说话少顾忌,说:"又不去见客,用心穿着给谁看呀?"
庄周作古正经地说:"就是要去见客,为师才叫你们收拾收拾,打扮打扮。"
赵江听说要见客,来了兴趣,说:"先生,上哪里?见什么客?"
子相问:"先生,不会去见张仪那样的人吧?"
齐焉在一旁,说:"你还不了解先生,白跟先生这么多年了。"
庄周说:"别争了,到时候会知道的。"
过了几天,门人穿上新衣衫,租了两辆马车,跟随庄周向西而去。门人替庄周也做了一套新衣衫穿上。师兄弟们一同穿着簇新的衣衫,与先生出游,还是第一次,全都有些不自在。一路上,门人们不停地问先生到底要去哪?庄周只说:"游览。"
到了都城大梁,赵江肯定地说:"先生一定是来找惠相的。"
庄周说:"到大梁来就一定要找惠相吗?"
晚上,庄周和门人一起,住进一家小客栈。庄周吩咐备酒备菜。饭菜都是粗食,却是上等好酒。酒菜上桌,庄周说:"今天只说高兴的事,也不研习学问。"
师徒在一起喝酒,从来都自自由由,不敬酒,也不劝酒。庄周第一次喝过量了,黄黑的瘦脸映出绯红,想想离去的妞儿,不禁又流下眼泪。门人们不明白好好儿的,为什么又伤心起来?扶先生去睡,庄周却不肯,说:"没事......为师高兴......人哪,活在世界上太苦太累太难,难得什么都不想,高高兴兴......"
京力悄悄跟赵江说:"先生一定是想师娘了......我们单身一人,没法体会失去亲人的痛苦......"
气氛一下凝重了,谁也不再说话。晚上,怕搅扰先生,请庄周一人睡一间,门人们睡一大间。睡下了,大家猜测先生带他们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说去说来,多数人认为是先生苦闷,带他们一起来散心。唯独赵江觉得不像,说:"先生从来不着意打扮,更不管我等穿什么?如果是出来散心,何必做新衣衫,何必走这么远?"
都觉得赵江说得有理,于是,又懵了。一会,有人做手势不要吭声,大家静下来。仔细听时,原来是先生房间里传出来连连的叹息声......这叹息声像石头,重重地压在门人们的心上。
第二天,庄周很早起身,门人们见他眼圈黑黑的,知道先生夜里没有睡好。庄周有早起外出习惯,赵江问:"先生,去哪里走走?"
庄周说:"为师也不知道去哪里好,随便吧。"
庄周走在头里,人们随后,走出城,在郊外胡乱走一通,回到城里,才去找惠施。惠施见庄周身后跟着门人,全都一身簇新,有些惊讶。跟着,将师徒迎进官邸,惠施问:"是先看还是先小酌几盅,老弟定夺。"
庄周说:"随便吧。"
惠施想一想,说:"老弟既不讲究,不如惠施与老弟、弟子们一起小酌,命她们进来起舞助兴,顺便也就看了,如何?"
庄周说:"好是好,只是一边大吃大喝,一边为别人助兴,好歹两重天,不太好。"
惠施说:"这种事,惠某也想不出更好办法,老弟不必讲究到不吃人间烟火的地步,将就些吧,看俗人是怎么过的?"
庄周说:"惠相也学会挖苦人了。"
惠施脱口而出,说:"狗急了还跳墙哩。"
相爷官邸宽大、气派,灯火辉煌,惠施特地备了三席酒,惠施与庄周一席,门人们两席。入席之前,庄周跟门人说:"今天要研习另一门学问,你们谁也不能马虎。"
闷葫芦京力几天没说一句话,把力气都用在闷想上面了。先生出了个闷葫芦题,急了,说:
"先生,是什么学问呀?"
庄周轻声说:"为师只跟你们说,可别让惠相知道了。"
门人同声说:"诺。"
庄周说:"等一会要进来好几位女子,你们一人选最中意的一位,要说出理由来。"
门人都觉得这题目有些怪,但是,以前先生出的也全是怪题,就见怪不怪。庄周给门人交代过,来到惠施身旁,惠施说:"开始吧?"
庄周点头说:"好。"
惠施击掌两下,丝竹声起,七八个舞者轻舒广袖,顾盼传情,款款而入。庄周第一次那么专注女色,但看去看来,一个比一个像妞儿。好一阵,才从迷糊中清醒过来。
惠施说:"老弟别误会,惠施不会这么奢靡,这几位女子,都是惠某托人找来的。起舞助兴,也是临时学几下,凑合。"
庄周说:"庄某代徒儿们谢惠相了。"
惠施听着庄周这话,摸不着头脑,说:"这话从何说起?"
庄周说:"徒儿们整天在濮水学馆里研习,无缘识得可心女子,所以,庄某才请惠相帮忙。"
惠施很为难,说:"惠某告诉她们,是庄老弟相亲。"
庄周说:"庄某老而穷,落拓得叫花子一般,别吓着她们了。再说,庄某说过,今生不会再娶。"
惠施说:"你名声大了去,她们全都知道你,愿意嫁给你,就怕你看不上......不管怎么说,你老弟也不该蒙惠某。"
庄周说:"实在对不起......她们年轻美貌,说给徒儿们正合适。庄某跟徒儿们说过了,他们会挑选自己中意女子的。门人们跟庄周很多年了,总不能连家都没吧......这是庄某出给他们的一道新题目。"
惠施既好笑,又好气,说:"你这人哪,一肚子的怪主意。"
舞者退下,庄周问门人们说:"都选了吗?"
徒儿们齐声说:"都选了。"
庄周说:"好,谁选了谁?就告诉惠相吧,惠相会替你们去办的。不过,你们选中别人,只是一厢情愿,还得问问你们选中的人,看别人愿不愿意。要是有不愿意,不能怨惠相,也不能怨为师,只能怨自己没被相中。"
庄周这几句话,把大家说得大眼看小眼,全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