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儿并不知道男人回来,是在棚子里闷得慌,随意出来走走的。本来没什么,见庄周跟门人们坐在一起谈得兴高采烈,火涌上来了,心想:"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天在家,我都病成这样,回来了还不先回家,就这样轻贱女人吗?"
庄周见妞儿脸色难看,告诉门人说:"为师还没回家呢,你们也该歇歇了。做学问,想事,都不能一条道走到黑,该歇歇就得歇歇,该外出走走就得外出走走。为师喜欢游览,广交朋友,甚至到处瞎逛,为的就是想事。"
得了庄周的话,门人们一下轻松了,纷纷离开学馆,伸胳膊伸腿,大呼小叫。庄周闷声不响,随妞儿回到家,见妞儿只是流泪,庄周说:"庄周走了以后,夫人是不是又添了什么病?"
妞儿把怨恨全都咽了回去,说:"耍刀人他们来过了,怕你在大梁有难,寻你去了,你没遇见他们吗?"
庄周说:"庄周一路上心绪不宁,老牵念夫人,又是走路,抄近道,想必是错过了。"
妞儿说:"妞儿别的病没有,只是浑身无力,老出虚汗,怕是不能长久陪伴夫君了......"
庄周心头紧了一下,说:"庄周太不留心夫人了,从今往后,再也不离开半步。"
妞儿背过脸去擦泪,说:"妞儿在不在人世不要紧,能跟夫君走到这一步,妞儿高兴。"
庄周想想这些年来,妞儿跟随他奔波,连穿暖吃饱都做不到;常常与友人交游,把妞儿留在破棚子里,很歉疚,说:"都是庄周不好,庄周不但不能让夫人过好日子,就连多陪陪也做不到,庄周有愧啊......"
妞儿很动情,说:"妞儿何德何能,能做夫君妻子,实属万幸。妞儿喜欢的是夫君的聪明才智,正直,别人不知道不明白的事夫君知道,明白,妞儿佩服夫君。是妞儿不好,妞儿没能给夫君留下一点亲骨肉。"
妞儿说罢,泪如雨下。茅屋里四壁空空,门人送来的小米、高粱、菜,早已被耍刀人他们弄来吃了,棚里没有任何可以充饥的食物,庄周自己也饿得难受,只好去菜地里摘菜。眼下是秋末,菜长得很慢,差不多没什么可摘了,庄周索性连根拔了起来,洗净,放进锅里煮熟,和妞儿一起,正要就餐,有门人进来问事,见先生、师娘吃得这般粗粝,忙回去弄了些熟食来,另外又送来些米和菜之类。
吃了餐饱饭,妞儿精神好些了,庄周看着心里酸楚,说:"都是庄周无用,连妻儿都养不起。"
妞儿不喜欢男人说这样的话,说:"夫君不与俗流为伍,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妞儿高兴。"
庄周紧紧地捉住妞儿瘦骨嶙峋的手,说:"亏了夫人了。"庄周极力忍住,才没有涌出眼泪。在妻子跟前,他还从没有这样动情。
妞儿再也不能自已,把男人的手抓住,眼泪涟涟地说:"妞儿要是不在人世了,夫君一人,孤孤单单,如何是好?"
庄周说:"有生必有死,不过早一些晚一些罢了。夫人如果真的不行了,也不必悲伤,你自顾去,庄周有闲云、野鹤,树木、江河为伴,尽可终此一生。如果庄周先行一步,吾妻更不必伤怀,只当庄周闲游去了......"
火塘在茅屋当间,烧旺了怕烧着茅屋。再说,妞儿已很多天没有进山打柴了,只好省着用门人送来的柴火。到下半夜,火塘里只有微温,庄周紧紧抱着妞儿,盖着破被,快天亮了,才勉强入睡。
耍刀人一行八人,一边查访,一边卖艺,赚几文食宿钱,直朝大梁方向找去。耍刀人一行到得大梁,四处打听,都没有庄周的影子,却听到不少搜捕庄周的消息,耍刀人恨恨地说:"我要碰上惠施,生吃了他!"
耍把戏人说:"人家而今是大梁宰相,不说找不着他,就是找着了,也不能杀。"
耍刀人问:"为什么?"
耍把戏人说:"不管怎么说,惠施是先生至交,是第一不能杀;宰相被杀,全城搜捕,我等没法出城,是第二不能杀;先生去大梁,是去提醒惠施,不要只知道做官,忘了做人,是第三不能杀。他身边护卫多的是,还没靠近就被逮了,杀得着吗?"
耍刀人烦了,说:"你理由怪多的,难道就不出这口气啦?"
耍把戏人说:"最好是说服他来见先生,向先生道歉。"
吹唢呐的男子赞成耍把戏人的主张,可是他说:"就怕说服不了他。"
耍把戏人说:"事在人为,到时候看我的吧。"
北方天气,一冷就一直冷下去,即便阳光明媚,依然寒风刺骨。耍刀人等市井底层人,命贱,衣衫单薄,靠卖艺赚几文糊口。饱一顿饿一顿,有一顿无一顿,日行夜宿,苦熬十多天,居然到了大梁都城。卖艺人自有卖艺人的办法,打听到惠施的官邸,就在附近占地开张。别看只有八个人,耍起来够好看的。第一天,耍刀人叫他的弟兄靠墙站成一排,人和人之间留一条窄缝。站着的一排人全都蒙了眼睛,耍刀人拿出六把闪着寒光的短刀,在观看热闹的人跟前边走边说:"请试试,这可是真家伙啊,小的现在耍的是飞刀过人墙!"耍刀人跟着大叫:"大家看飞刀过人墙啦......飞刀过人墙......"
人们围了个半圆,既好奇,又害怕。在都城大梁,来玩杂耍讨要钱的不少,但人们依然爱看。看得高兴,有钱的送钱,没钱送吃食,高粱小米,一升几合,多少不论。实在什么也没有,凑个热闹,说几句好话,捧捧场也行。耍刀人在人前转了两圈,站定,说:"大家指个地方,小的先试一刀吧!"
一阵乱哄哄过后,一个壮汉从人群中推出一个人来,抓住这个人的胳膊,举起来,说:"他偷我家羊,你给宰掉他一根指头吧!"
耍刀人说:"小的靠卖艺吃饭,杀牛杀马杀羊就是不杀人,你把他放了吧。"说罢,一刀飞出,有什么东西掉在人们面前,看时,是只鸟。鸟脖子被割去一半,死了。耍刀人劝壮汉说:"放了他吧,他会送羊回来的。"
壮汉不敢和耍刀人较劲,放了人。这人骨瘦如柴,破衣烂衫,"噗通"一声跪在耍刀人面前,耍刀人说:"去把羊牵回来吧,以后不许再干这样的事!"
窃贼在地上把头磕得"咯咯"响,说:"小人马上牵回来。"
耍刀人劝告壮汉说:"他也是无路可走才偷,只要羊牵回来就算了,饶了他吧。"
壮汉说:"再偷就不客气了!"
窃贼说:"打死也不敢了。"
窃贼说着,离开了。
耍刀人在人们的惊叫中依次飞出六把刀,刀刀穿过人缝,碰着身后的墙,掉在地上。人们将钱、吃食放进耍刀人的篮子里。一天由一人耍,耍把戏、吹曲子、玩蛇......耍过收场。在都城大梁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耍刀人着眼看这栋气派的官邸,大门紧闭,不见惠施的踪影,被抓住的偷羊人倒是回来了,他牵着羊,来找耍刀人。耍刀人让他去找壮汉。偷羊人不敢,耍刀人说:"去吧,他不会怎样你的。"
壮汉还在,偷羊人牵羊到壮汉跟前,跪下说:"小的该死,求老爷原谅。"
壮汉问:"还偷不偷?"
窃贼说:"再偷,你把小人的手砍了吧。"
壮汉没有要回羊,说:"我不缺这一头羊,你牵去吧。"
窃贼人不敢要羊,悄悄离开了。
晚上,卖艺人靠在官邸屋檐下,挤在一起,盖着薄褥过夜。至下半夜,一伙人忽然来到卖艺人跟前,将他们全锁了,拖进官邸。吹唢呐男子叫苦不迭,耍刀人笑了,说:"有什么好怕的,马上就要见到惠施了。"
不多工夫,惠施果然出现在他们跟前。耍刀人见到惠施,大声叫喊:"我们是惠相请来的客人,作速放了,免得自讨苦吃!"
惠施展眼看时,见大厅里锁着七八个人,他认得说话的人是庄周的朋友耍刀人,惠施问:"你是解牛的那位高手,还在庄周家门前耍过剔牛肉,是吗?"
耍刀人说:"既然认得,干吗故意问?"
惠施耐着性子问:"那几个呢,你认识吗?"
耍刀人说:"都是小人的朋友,也是庄先生的朋友。"
惠施命左右说:"把人放了。"随从把吹唢呐的、耍把戏的、玩蛇的等八人全开了锁,惠施命备晚餐招待,耍刀人说:"晚饭就不必吃了,我们是专门找你惠相的。"
惠施想:"碰上这些无赖,算倒霉。"命随从:"备些盘缠来。"随从端出一盘铜币,惠施说:"诸位千里迢迢来寻惠某,想必有难处,收下吧。如果能带些送与庄先生,另外奉送。"
耍刀人没接,说:"我们凭两条腿走天下,一口吃四方,钱没用处,相爷你还是留着吧。"
惠施说:"那要惠施做什么呢?只管说。只要惠某做得到,定不推辞。"
耍刀人抓住话柄,说:"惠相说的是真话?"
惠施说:"当然是真话。"
耍把戏的人盯上一句,说:"惠相,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能后悔呀。"
惠施不悦,说:"你们把惠施当什么人了?言而无信,还能立于天地间?"
耍刀人立即跪拜,说:"谢惠相,就请跟我等走一趟吧。"
惠施惊问:"要惠某跟你们去哪里?"
耍刀人说:"你的朋友被你吓坏了,病得不轻,难道惠相不该去看看?别忘了,你无路可走的时候,可是庄先生帮了你大忙。"
惠施没有理由推托,吹唢呐人说:"庄先生对当今世道,看得太透了,有一肚子的好主意,你当相爷,不想讨一点?"
耍刀人和吹唢呐人的话软软硬硬,惠施听得云里雾里,耍刀人说:"惠相要是不跟我等走,我等没法回复庄先生,是不会离开大梁的。"
那次陪惠王看解牛,知道耍刀人手段的厉害。若不是趁深夜疲困的时候,随从休想抓住这几个人。再说,这些人是庄周的好友,如果得罪他们,无法和庄周见面。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爽快地答应了,他说:"好,既然如此,惠某随你们走一趟便是。不过,容惠某禀过大王,方可离开。"
耍刀人说:"惠相素来言而有信,我等等着。"
惠施说:"决不食言。"
耍刀人想起深夜被抓这事来,说:"惠相,你手下这些人全不给惠相面子,连惠相的客人也敢抓,你可得好好关照关照,叫他们不要乱来,否则,小的们的家伙可是会飞的,削掉了谁的头不好说话。"
惠施无法,不得不假装生气,呵斥左右说:"谁让你们胡来,还不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