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又杀一个,这也罢了,跟着来的是那么多人被乱箭射死,庄周由恐惧到难受,由难受到不能想事。就这样,庄周趁乱离开主帅棚,只身朝远处走。月色朦胧,到处有人影晃动,身后绝命前的呻吟,撕心裂肺的喊叫,混成一片,庄周高一脚低一腿地朝前走,摔了无数跤,也不知道究竟摔坏了没有,只知道摔了赶快爬起来再走,离这地方越远越好。好几次摔得很重,他以为自己一定死了,没想死命地挣扎一阵,还是站起来了,又继续走......
走到第二天天亮,庄周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拖不动了。又累又饿,倒在河边沙滩上,居然睡着了。庄周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少时候,被人叫醒了,恍惚中听出是他的两个护卫。他使劲睁开眼睛看时,果然是他俩。庄周马上意识到被他两碰上不是好事。果然,一个抱肩,一个抱腿,两个护卫把庄周抱上船,庄周清醒过来,转身就朝船下跳。幸而两个护卫眼疾手快,一齐跳下水里,救起庄周,年长护卫说:"小祖宗,你要我们死,我们也要死个明白。我们找了一夜,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倒要死。找不到是死,找到了,你不回去我们也是死,干脆,你把我俩杀了吧,免得劳大将军动手脚。"
庄周说:"劳烦二位大哥回禀大将军,就说庄周想家了,想父母了,不想再南征了。"
年长护卫说:"大将军不会相信我们。"
庄周想想,说:"不为难你们,我亲自跟他说去。"
年长护卫高兴了,说:"少先生这样最好。"
船到一处,见岸上有人家,年长护卫说:"昨天一天,我们就什么也没落肚,我去弄些吃的来,吃饱了好赶路。"
庄周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不再提出要跟去的话。年长护卫这回没带剑下船,穿的是当地百姓衣服,找吃的倒很顺利。不多工夫,提了一竹篮黑乎乎的杂食回来。庄周饿坏了,顾不得那么多,拣了个粗高粱粑慢慢吃。护卫和军士风卷落叶一般,把篮里的杂食一扫而空。
吃了个半饱,军士有了气力,下劲划船,又是顺流而下,倒也快,天还没黑,就远远地望见岸上的主帅棚。经过昨天夜里的一场血洗,百越沿江静得死了一般。江里没船,路上没人,低矮的破木屋上没有炊烟,只有一阵阵血腥味。庄周走进主帅棚里的时候,时建席地而坐。他脸色阴沉得吓人,简直、熊前和随从,大气不敢出。见庄周回来,时建勉强一笑,说:"你吓死我啦,假若找不到你,时建如何向恩公交代?"
庄周说:"大将军,庄周实在不适宜再待在楚军营里,求大将军开恩,准庄周回葛地吧,一来看望父母,二来呢,心里乱得很,得好好想想......"
时建知道,如果再留庄周在军营里,必定弄出更大的事来,他说:"也好,我叫护卫和军士送你回去。免得你父亲、母亲惦念。如果想再来,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庄周有几分感动。不管怎么说,还是时建带他随楚军南征,让他看到那么多事,知道人为了某种利益,会丧尽天良,杀人如割麻,竟然把一个村子男女老少,斩尽杀绝;竟然弄垮棚子,把人压在下面,一百多号人被乱箭射死。他们难道不是父母所生,不是人之父母,人之儿女?不是血肉之躯?占别人家园,还振振有词,说什么"百越本来是楚国之地"、"给别人送去福分"!他还隐隐地感觉到,时建这样做,是秉承了肃王的旨意,肃王又是按太后的旨意办事的。在楚国这块土地上,太后无疑是最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
庄周没有见过太后,但不止一次地听到时建说起过。在他想来,太后一定是个温和的老人,何以像个厉鬼,说啥就只能是啥,不让别人说半个不字?按时建的说法,太后收拾那场叛乱,挽救了国家,了不起,那么,无缘无故派兵打百越,又是为什么呢?
这件事在庄周心里梗了很久,一直找不到答案。他很想问问时建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清楚地知道,问这样的问题不但不会有结果,弄不好头都保不住。前段时间,他仗自己年纪小,凭祖父庄俶于时建有恩,在这位大将军跟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甚至发火、撒泼;现在再这样做,难说时建不翻脸。庄周在极短的时间里做了一番忖度,说:"万分感谢大将军。"庄周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连他自己也吃惊,如何竟变得口是心非了?但他又确实不能实说。
时建听庄周的话模棱两可,不知道他是要留还是要走,说:"要是你愿意留下,就歇歇去吧,明天还要征战;若要回去,叔叔派人送你。"
庄周心中暗喜,但没有挂在脸上,说:"庄周已离家多日,非常牵念父母,求大将军准庄周归里吧。"
时建想:"看来,庄周并不是可以造就的人才,更难以成楚国栋梁之材,走了倒省心。"他说:"这样也好,叔叔派人送你回去。"
庄周听时建这样说,只差磕头作揖,但并不特别高兴,说:"谢大将军,庄周已十分牵挂父母,就此告别大将军了。"
庄周说着要下拜,时建赶忙扶起,说:"小侄子不必如此。"
时建十分念旧情,除了派船派军士派护卫送庄周,还特地叫近侍拿出一袋刀币送与庄周,吩咐护卫说:"一路须得小心在意,好好侍候少先生,一定要送到葛地方可返回。如有些疏忽,拿你们是问。"
庄周又谢了一回,方起身。
专程护送庄周,比大队战船行进省事得多了。虽说天下大乱之际,时时有战事,满世界血雨腥风,但农民要种地,渔民要打鱼,猎户要打猎,妇女要纺织,集市要买卖,日子毕竟要过下去。大批战船过去,人们看看暂时无事,逃难的陆续返回,继续自己的营生。江上有船只来去,岸上零星人户破瓦屋上又有袅袅炊烟。进入楚地,庄周听到熟悉的乡音,禁不住长长舒一口气,说:"我回来啦......"
庄周掐指一算,离家三月有余,父亲、母亲可好?父母盼望他有出息,让他在时建率领的楚军里磨炼、摔打,有朝一日能像时建那样建功立业,也不枉为贵胄之后。父母的想法,庄周十分明白。但是,他没法按父母所希望的那样去做了,他不能欺骗自己。他如果也像时建那样成为楚国叱咤风云的人物,就只能违背良心,去做伤天害理的事。
但愿父母能理解儿子,让他正正当当地做人吧。如果连人都不配做了,即便贵为公卿,富甲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庄周打算见到父母以后,好好说说他的想法。
庄周在船上远远地望见都城郢了。都城郢东面有一大片地,有零星的房子,有他快乐的记忆。那时候的时建,和他没有一点隔阂。城东大牢里关过他的爷爷。他永远记得爷爷那把花白的胡子,乱蓬蓬的头发。爷爷被关那么多年,究竟是为什么?这一点,他怕是永远也弄不明白了。
庄周和护卫军士一起下船,进都城一家酒店,要酒要肉要饭,吃饱喝足,庄周说:"各位一路操劳,庄周心里不安;庄周就此谢过各位了,请各位返回复命吧。此去葛地不远,庄周租辆马车去就是了。"
年长护卫说:"这可使不得,小的把少先生送到家,得令尊手笔,回去才交得了差。"
庄周想想也是,只好应允。
年长护卫雇了辆马车,一路上飞奔而去。四天行程,到了葛地。可是,眼前景象让庄周全身凉透。他离家时的葛地已面目全非,小木房被烧成空架子,黑糊糊地立在空地上。庄周不甘心,转过山湾,瞭望田坝,更加意外。庄户们住的木屋、石屋全被揭了顶,随处可见一堆一堆没有烧尽的柱子、屋梁之类。庄周眼前黑了好一阵,才慢慢回过神来,想:"完了,没有家了。"但是,爹妈在哪里呢?爹妈不会有事吧?
年长护卫见这情形,心想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幸,说:"要不,少先生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庄周着急寻找父母,又烦透了没完没了地杀人,征战,说:"谢谢各位了,你们放心回去吧。父母生死未卜,庄周即便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们。"
护卫军士为庄周的话动情,除留下极少返回沿途使用的盘缠,带在身上的刀币全都掏给庄周,年轻些的护卫说:"还不知道少先生什么时候能找到父母,这点钱也留着用吧。"
庄周千恩万谢,接下了。护卫和军士离开葛地,庄周在烧焦的空屋架旁边坐了很久才起身。庄周走了很远,才搭上一辆马车。他打算先去都城郢打听消息再说。庄周在都城郢足足转了三天,大街小巷全找遍,除了零零星星听到一些战乱的消息,看到人们心有余悸的神色,一无所获。
没了家,父母生死未卜,庄周不能不想想以后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