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城外演武场旌旗蔽日,刀枪戟弓耀眼,新制造的弩摆了数十台,场面很壮观。肃王端坐点将台正中,上大夫简尚、右拾遗张可侍立左右,几个新面孔分列于后,时建不认识,看来是肃王和太后新启用的人物。这一次南征,说不清楚是成功还是失败,总之,时建心里疙疙瘩瘩,不是滋味。肃王决定隆重迎接时建领军南征归来,时建把伤病军士安顿在客栈里,为的是不让肃王看到他队伍的狼狈样,但少了上百名军士,这个大缺口怎么也没法瞒过去。
好在时建早有准备,把队伍带进教场,自己昂首走过旌旗林立的通道,再往前数十步,扑通一声跪下,摘下官帽,说:"罪臣时建没带好兵,以至损兵折将,有辱王命,愿受重罚。"
肃王走下点将台,扶起时建,说:"这件事不能怪大将军,尤自违抗军命,大胆妄为,当斩!"
时建说:"后来,不少军士被檑木炮石砸死,是时建没有详察敌情所致。"
肃王还是没有责怪时建,安慰说:"第一次征讨蛮夷,失算难免,不必挂心。"
时建又说:"还有一大错,时建难辞其咎。"
肃王说:"爱卿只管说。"
时建重新跪下,说:"军士被砸死无数,怨蛮夷不讲信用;楚军杀回村寨,见人就砍就杀,妇幼不留,则是时建无能,没能制止......此事若传出去,势必坏了吾王名声,再南征,所到之处,难说不拼死抵抗......吾王如不严厉责罚罪臣,一则难以服众;二则罪臣也难以带兵南征。"
肃王想一想,说:"以后对军士严加管束就是。"说罢,拉着时建的手,走上点将台。时建见肃王这般宽大为怀,感激有加,侍立肃王身后。
肃王威武地命令:"传尤自!"
尤自棒伤未愈,被军士架进来。肃王问:"你是尤自吗?"
尤自翻翻白眼,回禀说:"大王,小人是尤自。"
肃王问:"你违抗军命,私自闯入村寨,致使弟兄死伤无数,你可知罪?"
尤自不服,说:"私心重,想争头功,中了贼计,是有罪。纵容军士滥杀无辜,更是罪在不赦,大王,这事如果处理不公,小人死不瞑目。"
在场的大小廷臣,见尤自顶撞肃王,捏了一把汗。简尚怕尤自再说出不好听的话来,说:"大胆尤自,作战有误,在所难免;你是抗命妄行,能和时大将军比吗?"
尤自还要辩解,肃王下命说:"抗命妄行,已属死罪;目无寡人,国法难容,推出去斩了!"
尤自立即被绳索套住脖颈,拉至都城北门外刑场,捆在刑柱上,离他数十步远的地方,站了一排弓箭手,监斩官喊一声"斩",数十支利箭一齐朝尤自飞来,顷刻间,尤自成了刺猬。有一支箭射中眼窝,眼睛被挤出眶外......
太后召见时建,时建想:"此去必定凶多吉少。"但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进宫,时建被领进太后寝宫。时建看时,肃王已在太后身旁站着。时建见了太后,连忙跪下说:"罪臣时建觐见!"
太后说:"没人说你是罪臣,起来吧。"
时建起身,太后指指旁边的座位,说:"坐吧。"
时建不敢坐,一阵,太后才说:"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下面的事你们作何打算?"
肃王接过话说:"回祖母,孙儿打算再次南征。"
太后说:"南征是既定国策,还用说吗?我是问,你们准备如何打?"
肃王抢先说:"孙儿准备战船千只,大兵压境,敢有违抗,斩尽杀绝!"
太后侧过脸来看时建,问:"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肃王已经说话,时建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太后脸阴沉下来,说:"时大人,是我孙儿先说了,你不敢说是吗?"
时建依然不语,太后火了,说:"时大人,你何时变得胆小如鼠了,是怕丢官还是怕什么!"
时建这时才放下心来,说:"太后恕罪,此次南征,军士死了百余,猛龙一个村老幼被杀,小人怕重蹈覆辙......"
太后脸色变暖了些,说:"刚才不是说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吗?往前看吧。"
时建这时才完全放下心来,说:"时建以为再次南征,决不能以杀伐取胜,杀伐,只能取怨于民,即便被征服,也是暂时的。只有以德服天下,才可能长治久安。孙武有云,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城而非久也......"
太后听得不耐烦,说:"直说吧,你打算如何办?"
时建说:"回禀太后,微臣与大王之意略有不同,想恩威兼用,不知可否?"
太后接过话,问:"是恩在前,还是威在前?"
时建说:"先榜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不行,再用兵。"
太后沉吟半晌,问肃王说:"孙儿你是君王,你说吧。"
肃王说:"就依时令尹的主意办吧。"
太后见商谈得差不多了,说:"如果还需要相商,就明日吧,过了明日,我等你们南征的喜讯。"
太后说罢,闭目养神。柳后是老了,坐这么一阵子就觉得精神不济,肃王心下颇为不安,说:"望祖母多多保重,孙儿告辞。"
太后没有睁眼,只挥挥手,说:"走吧,我累了......"
时建和肃王一同走出,时建说:"大王恕罪,刚才微臣冒昧了。"
肃王挺宽宏大量,说:"你当寡人是小肚鸡肠?你这么小心谨慎,如何带大队人马南征?"
时建说:"谢大王。"
时建到客栈来找庄周,庄周已经等得烦了,见了时建,嘴巴撅起老高,说:"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久不来,一定是忘了庄周。"
时建又恨又爱,说:"你这个鬼东西,一肚子歪主意,嘴巴还不饶人!"
庄周说:"要说不好,时叔叔最不好,明明是别人的地方,为什么非说是楚国的,还把一个村的人杀光了,不知道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时建压根就没想到庄周会盯住这件事不放,他喜欢庄周善良,却也为他的幼稚担心,说:"叔叔告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这种乱世,善良会弄得你无立足之地!"
庄周离看透这个世道还远得很,生气而无法反驳。时建说:"算啦算啦,叔叔不跟你计较啦,好好替叔叔办事,叔叔喜欢你。"
庄周白时建一眼,说:"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孩?不稀奇你喜欢。"
庄周和时建斗嘴是常事,斗了也就过了。时建一心要把庄周培养成栋梁之才,要磨砺他;庄周也希望能多看看这世道是什么样子。尽管眼下他什么也做不了,但若干年以后,未必还是这模样。他不想再和时建争执,怕把眼前这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惹火了,不带他南征,失却了解乱世的机会,干脆闷头不说话。
庄周和护卫仍然住在客栈里,一天上午,时建让护卫抬来几捆大小差不多的木板和墨、笔,放在庄周面前,庄周愣愣地不知道时建又耍什么花招,说:"叔叔,你搞什么鬼,抬这一大堆板板来何用?"
时建说:"给你点事做,要不你闲得尽瞎想。"说罢,指着写满字的一块板,说,"照抄,把这些木板都写上。"
时建离开,庄周见木板上这样写着:
百越地广人稀,猛兽瘴疠肆虐,部族与部族攻掠不断,丰年尚且民不聊生,倘遇灾荒年月,路野饿殍,比比皆是,惨不忍睹,此乃无邦属治理之故也。楚君德威天下,于心不忍,专遣令尹前来,一者抚慰,二者置郡设县,管理事务,为民谋利。楚军实乃仁义之师,所到之处,不犯秋毫。百越民众安心农事,听君命,切勿妄动......
庄周看罢,心想:"这回不说百越本来是楚地,来打人家是来收回土地,而说是赐福来了,嘴是两片皮,翻来翻去不费力,果然是强者的天下啊。"但是,时建交给他的事必须做,否则,他就得滚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