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通向东北面的路。
三辆马车在狭窄而高低不平的道上行驶。这里是一片原野,无边无际的不算高的树林和比人高的荆棘、茅草,把这条弯弯曲曲的路挤夹得更加狭窄难行,车上的人不得不时时当心被荆棘、枝条打着头,被锋利如刃的茅草叶割破脸。时候已是深秋,旷野一片肃杀,没一点活气。偶尔有一行大雁飞过,很快消失在天边。车上装的是粮食、被褥、衣物和做饭用的锅瓢碗盏。这三辆马车已经走了两天,这时已是第三天下午。到底要去哪里,哪里才是个头?车上的人没谁能回答。
最后一辆马车上坐着老少三人,老人叫庄俶,叫庄渊的是庄俶的二儿子,儿媳是甄氏。坐在第一辆马车上的年轻人是庄家的舍人时建,在怀里睡熟的是庄俶的命根子--孙子庄周。庄周五岁,刚才还不停地问这问那,一忽儿就摇头晃脑起来,瞌睡来了。时建怕马车晃荡得厉害,磕着小把戏,把他抱在怀里。时建喜欢孩子,没事和孩子疯玩,边玩边教认字,讲好笑的故事,小庄周就成了他的尾巴。庄俶已年逾花甲,须发灰白。脸色比这低矮灰蒙的天空还要难看。他怀里抱着只黑漆镏金的精致长盒子,盒子里有比他生命还重要的传家宝:楚庄王御赐宝剑和一块白璧。马车走过山湾,庄俶告诉儿子说:"停下,停下,叫马车停下!"
庄渊没马上叫停马车,说:"父亲,这里离荆州很远了,早就望不见了。"
庄俶说:"我不但要望荆州,还要望都城郢,那是我的根哪......"
庄渊很无奈,说:"都城郢比荆州还要远。再说,父亲不是停下车,朝南方望两次了吗?"
庄俶火了,声音大了,说:"停车!"
甄氏说:"停车吧,让爹了个心愿。"
庄渊叫住前面的车,再让自己坐的马车停下来。庄俶抱紧黑漆镏金长盒子,从脖子上摘下那块精致的白璧,让儿子扶下马车,面朝南方,跪在道旁,将黑漆镏金长盒和白璧举过头顶,说:"列祖列宗在上,庄俶无能,不但没能为国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倒成了吃老本的饭桶、楚国富强的障碍。这也罢了,偏偏认识个叛首康正,和王族叛乱扯上了,成了罪人,不得不举家离乡背井,流落他乡。自庄王至今,世代君侯对庄氏家族恩深似海,粉身碎骨难报答于万一。哲儿随庄将军征云南,为秦贼断了归路,生死未卜,庄俶并无怨言,苍天可鉴。泱泱大楚,恕庄俶不忠;列祖列宗,恕庄俶不孝。此次远离家乡,不说永别,也归里无日......"
庄俶说罢,泪流满面,再拜,叩头。
坐在前面车上的小庄周被时建摇醒,抱下车,和甄氏一起来劝慰老人,儿媳甄氏说:"即便漫漫长夜,也有天亮的时候。爹,庄门不会就这样倒霉下去的。"
庄渊也说:"是啊爹,就算儿子无用,不是还有孙儿吗?"说着,拉过小庄周,说,"快,拉爷爷起来。"
小庄周弄不明白在那宽大的屋子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说走就走,而且一直坐在马车上,在看不见人烟的野外奔跑,到底要去哪里?但眼下不是想这事的时候,即使想,也想不明白。他想的是爷爷不是小孩,不该哭,他边摇爷爷的肩膀边说:"爷爷,爷爷,不哭,周儿都不哭......"
庄俶直起腰,揽过孙子,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庄门人丁不旺,是庄俶一块心病。膝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庄哲至今音讯杳无。二儿子庄渊娶甄氏,几年不育。后来有了身孕,庄俶当着儿子、儿媳的面说:"老天有眼,庄门命不该绝后。无论生男生女,都是庄门之后,都会有望头。"正是这来到人世的小生命,像在黑暗的屋子里透进了亮光,快被淹死的时候看到了漂来的木头或树枝,一家人才没有在劫难突然降临的时候完全绝望,被击倒。
庄俶挣扎着站起来,双手捧住小庄周稚嫩的小脸,说:"来,跟爷爷一起坐。"
小庄周俏皮地看着爷爷,问:"爷爷,你还哭不哭?"
庄俶认真地说:"不哭啦,爷爷不哭啦。"
小庄周说:"爷爷不哭了,周儿还是跟时叔叔去。"
庄俶骂一句:"俏皮,小心爷爷打屁股。"
小庄周一个人朝前跑了,儿子和时建把老爷子扶上车,庄俶对时建说:"时先生,说来惭愧,我父子二人百无一用。究竟该去哪里,怎么安家,全然不知,一切听凭时先生的安排。"
时建也是个读书人,从来没有谋生经验,但是,眼下如果他也撑不起来,就全完了,咬咬牙,说:"恩公于小人恩重如山,焉有不尽力之理?"
时建往前走了,三辆马车又恢复老样子,在这条没有尽头的山道上颠簸着......
这时,一道长长的斜坡出现在眼前,道上大石小石,坑坑洼洼,马车颠得更厉害,走一步都像要把庄俶的心抖出来,都像要断气。他已经浑身散架似的疼痛,不停地伸伸腰,后来,连伸伸腰也无济于事。坐久了,屁股比腰更疼。马车走上这个斜坡,连挨车上的坐板也不能。但他连哼哼也不敢。儿媳就坐在他这辆马车上,脸色煞白,倒在儿子的怀里--一定是病了--不能让儿子、儿媳担心。
眼看前面的车快要爬到坡顶,更糟糕的事发生了。马车狠狠地抖了一下,车辕斜了下去,又杵在地上,不动了。马车夫急忙跳下车,庄俶这才看见马倒在地上,嘴里冒白沫,伸几下腿,再也不动了,车夫喃喃地说:"它老了......累不起了......咋办,咋办......"
前面的马车夫大约发现走在最后的马车出了事,停下车,奔来,帮忙把还套在马脖子上的套解下。时建也赶了过来,扶老爷子下车;庄渊紧紧抓住甄氏胳膊,也下了车。马车夫泪流满面,央时建说:"先生,它是累死的,可怜可怜吧,帮我一把。"
时建和马车夫一起,各拽一只马腿,拖到离开道路远些的草丛里,回来,马车夫说:"没法送你们了......"
小庄周闹着让车夫抱下车,跑回来看看是怎么回事。看了一阵,没看明白,问时建说:"时叔叔,马怎么啦?咋不要它啦?"
时建心里有些难过,说:"它死啦......"
小庄周不明白,说:"它咋死啦?"
时建说:"它是累死的。"
小庄周又有了疑问:"人也会累死吗?"
时建说:"会的,所以,人要吃饭,要睡觉,要有什么都不想都不做的时候。要不,也会累死的。"
小庄周仿佛懂了,而且有了忧愁,说:"哦,人也会死,爷爷会死,爹妈会死,叔叔会死,周儿也会死......不死就好啦......"
时建呵斥说:"小孩子不要乱说。"
小庄周不吭气了,站在一旁呆看。时建摸出些刀币递给车夫,说:"你的马是为我们累死的,拿这些钱去买一匹吧。"
车夫千恩万谢,接下刀币,朝马倒下的地方望了好一阵才离开。庄俶瘫在地上,生怕自己也像马那样倒下去,跟时建说:"没有地方雇马车,不走啦......随便在什么地方住下吧......"
时建想着不能在主人遭劫难的时候离开,才跟着来的。他也不知道该在哪里安家,却必须拿定主意。再说,如果不尽快安顿下来,一旦有人生病,就更没法可想了。想一想,说:"好,暂时停下来再说吧。"
庄俶本姓芈,庄王支孙,赐姓庄。到他这一代,已两百余年。随着岁月的流逝,祖先建立的功业,渐渐为执政者淡忘。显贵们偶尔见到庄俶,都记不得他是谁的后人了。至于他祖先,少有文字记载;即便有,也多半模糊。只有一点明白无误:他们不是庶人,而是贵族。不然,他们怎么可能有如此宽阔的田地,宽阔的庄园,还有祖传宝物--御赐庄王剑!宝物用镏金木盒装着,庄重地放在议事的厅堂正中神坛上。神坛正中是先祖庄王的巨幅画像,以下依次是共王、康王、灵王、平王、昭王、惠王、简王、声王八位君王和王后画像。庄王以前有穆王、成王、文王、武王,以及尚未称王的熊勇、熊严、熊霜、熊徇、熊鄂、若敖、霄敖、蚡冒,由于年月太久远,没有他们的画像,只记在竹简上。再是那块祖传白璧,晶莹剔透,价值连城。这些都证明庄门不是等闲人家。遗憾的是庄王以后,仅出过一位司马,一直没有再出大人物,渐渐被冷落了。
庄门被冷落而至于受旧贵族反叛朝廷牵连,不得不举家北逃,源于楚国的一场大变革,大动荡。其实,大变革并非楚国的发明,而来之于秦国。秦本来很落后,被中原国家瞧不起。秦孝公咽不下这口气,张榜广招贤能,启用卫鞅,咬紧牙关推行新政,几年改变面貌。吴起入魏,也掀起一场变革,魏很快强大起来。和秦国人打了几仗,仗仗获胜,不但夺回失地,还占了秦河西一片土地,秦数年不敢觊觎魏土。楚国虽然占据南方大片土地,沃野千里,却大而无用。传到悼王手里,算想明白了一件事:照老样子走下去不行了。
悼王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一个卫鞅似的人物,将大权交给他,让他放心大胆兴利除弊,否则,没别的路可走。
没多久,机会来了,有暗探禀报说:"吴起在魏国待不住了,想入楚。"
悼王立即派人进一步打探。知道吴起系山东定陶人氏。十多年前,齐宣王派兵南下攻城略地,威胁鲁国。鲁本小国,缺良将。有人向穆公举荐吴起,穆公却迟迟不召见。吴起打探许久,终于明白鲁穆公不用他,是因为妻子是齐国人,怕他明里投鲁,暗通齐国。吴起狠下心,杀了妻子,提头求见穆公。穆公虽鄙视他的为人,却急需能者,命他为将,率军抗齐。吴起出身寒门,知道只有将帅和普通士兵同甘共苦,才可能舍身效命。他同鲁国军士一起吃睡,拿同等俸禄,军士们大为感奋。他一面暗地训练军士,一面装做弱旅,派使节向齐军求和,麻痹齐军,而后一举反击,齐军大败。吴起领兵与齐军作战的时候,有快马告知母亲病危。吴起只捎了些钱回家,没有奔丧,对鲁国可谓忠心耿耿。
吴起在鲁国获得成功,被老臣们嫉妒,在穆公跟前毁谤吴起。说吴起人品很坏,杀妻求官不说,娘死了也不回家看最后一眼。更重要的是,如果鲁国长期用吴起,吴起必然四处攻打邻邦。把邻邦都得罪了,鲁国一旦被强国攻打,就只有灭亡一条路了。
吴起受不了众老臣的毁谤,穆公的疏远,很快进了魏国。魏国与秦为邻,三天两头受秦威胁,掠夺城池,巴不得有个厉害人物派用,人品好坏还在其次。吴起入魏,魏文侯命他镇守边境河西。吴起照老法带兵、治国,国威、军威大振。魏文侯死,武侯继位,众老臣在武侯跟前攻击吴起,说他有野心,目的是要夺王位。魏武侯听信谗言,派人杀吴起,吴起连夜逃出魏国,辗转投奔楚国。
悼王见吴起相貌平平,既无宰相的儒雅、大度,更没大将的英武,有几分不快,说:"听说将军在魏文侯手下累建奇功,前途无量,何以还要改弦更张,投奔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