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论是我还是父王,这些年我们彼此逃避,为的就是不再想起这件事情。现在他命在旦夕,我想他应该更加不愿意回首伤心往事,还是不见我的好!”萧辰逸见倾城再次点在了症结所在,索性全不隐瞒地道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这些年,这个结一直在我心里,我都无法原谅自己,更不要说深爱我母亲的父王了……”
倾城轻叹了一口气,按了按萧辰逸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来,自己则是继续站在他身边,“我了解你的感受,可是你的父王所爱的,不仅有你的母亲,更有你啊!有哪一种深仇大恨能够抵过生死的距离,更何况你们之间血浓于水。”
“倾城……我还是没有勇气……”萧辰逸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我无法想象父王看到我的眼神会是怎样……”
“那就不要去想了。未来的路不论怎样我们都一起面对。”倾城动情地揽过萧辰逸的头,让他靠着自己,“天都早晚有一天都要回去的,你欠你父王的,我欠尹若璃的,总归要有一个交代,否则天地再辽阔,我们也逃不出自己的心。”
萧辰逸默默地点头。他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些,只是缺少一个将他的心门打开,肯定地告诉他,这些想法是正确的人。
“明天,我们收拾收拾,和梁老一起启程回天都吧。”少顷,萧辰逸重新抬起头,眼中已经不再有迷茫与挣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
“好。”倾城对着萧辰逸浅笑开来,知道自己这一行是达到目的了,便只是轻声应下,只要萧辰逸情愿回去,接下来的事情她都可以安心交由他来安排。
萧辰逸站起身,主动要送倾城,“我送你回去。”
倾城自然是没有推拒,欣然点头,在萧辰逸的陪伴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安然睡下,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一夜因担心而忐忑的未眠的梁翰起了个大早,如临大敌地对门而端坐着,却见是萧辰逸推门进来,心中一喜又是一惊,不知他此番来是随自己回去的,还是赶自己的回去的。
“梁老,麻烦您准备马车了。”萧辰逸淡雅一笑,将梁翰的紧张尽收眼底。
梁翰听到萧辰逸这么说,顿时激动得老泪纵横,不知多年了,这位小王爷都没有回府见过王爷一面,如今终于肯回来了!
“好,好!老奴这就去准备!”梁翰欢喜地连声应下,这对梁翰来说不算难事,他的一帮兄弟也是散落四方的,只要萧辰逸肯跟自己回去莫说是马车了,就是八台大轿也备得来!
萧辰逸点点头,又嘱咐了一句,“记得马车准备得细软下,女眷要用的。”
“老奴明白的!”梁翰傻笑了几声,一脸心知肚明的样子,乐呵呵地去准备马车和一路上的干粮去了。他的小王爷总算快要娶妻生子喽!
萧辰逸见梁翰的样子不由摇头失笑,信步回身,走出房门,正要往倾城房中去,信鸽却再次落在了他的手上。微微有些疑惑,萧辰逸还是拆下了信筒,倒出字条来,这一次的内容让他本就极重的心思再次沉落到了最低谷……
字条上只有三个字:“天将变!”
“多谢月小姐的大恩大德!”梁翰准备好了马车,见萧辰逸与倾城一道出来,作势就要扑倒在倾城的面前。
倾城一惊,连忙阻止了他,“这可使不得!”
梁翰到底是个实诚的军人,嘿嘿地笑了两声,口无遮拦地就说:“若不是月小姐,我家小王爷也不会跟老奴回去了!以后啊,等月小姐成了小王爷的发妻,那不止老奴,就是王爷地下有知也是一百个放心啊!”
倾城究竟是个女儿家,听了如此露骨的话,不由尴尬地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求助般地望向萧辰逸。
“好了,再不走天黑前到不了下座城池的。”萧辰逸赶忙出来打圆场,将梁翰支开,“梁老,还是麻烦您驾车了。”
“没问题,保管又快又稳。”梁翰人虽老,但自认一把骨头还硬得很,赶车是小意思罢了,于是就拍着胸脯保证。
倾城微微欠身,“辛苦您了。”
萧辰逸唯恐梁翰心直口快,又要说出什么让倾城尴尬的话来,立刻就将倾城扶上了马车,一起坐入车厢中。
“他是个老实人,直性子,你别在意。”马车稳稳地向前赶着路,萧辰逸见梁翰终于专心驾车,这才低声对倾城说。
倾城有些好笑,“你好像很怕他听到?”
“哎,梁老他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跟着我父王,我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父王正好出征,还是梁老从战场上赶回来来看我们母子俩人,除了我母亲,第一个抱我的不是父王,而是梁老。虽说身份是主仆,但大多数时候我都敬他是长辈,再加上他性子耿直,有时候不懂变通,所以我就有点……”萧辰逸说到后面,自己也有点惭愧地笑了。
“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倾城掩嘴一笑,调侃道。
萧辰逸任由她将自己作为笑料,只因不知有多久,他都没见倾城这样纯粹地笑过了。
接下来的时光,两人在车厢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到倾城渐渐睡去,车厢中才恢复一片宁静。
“梁老,快到城池了吧?天色还早,把车赶慢点,不急在一时。”萧辰逸见倾城睡熟,于是拉开车帘对梁翰道。
梁翰粗人一个,只知道听命,二话不说就放慢了速度,只道小王爷向来性格温和,完全没有领会萧辰逸只是不想熟睡的倾城被颠簸惊醒而已。
就这样白天赶路,夜晚在店里住宿了好几天,虽然倾城略感疲倦,却未曾吭声要求稍歇,毕竟这病重之人多拖一日,便有可能天人永隔。
终于在第七日傍晚,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天都。
“奇怪,以前城门似乎没有这么早就关闭的啊?”倾城凭着记忆问道。
萧辰逸不由想到那日收到的飞鸽传书,看来天都真要有变了,这一变,是否就意味着江山易主呢?
“只能等进城再慢慢打听了。”萧辰逸不愿倾城顾虑太多,便没有如实相告。
倾城点点头,本也只是随意一问的,再急也比不上此刻先赶去见萧王爷重要。想到这里,倾城伸手握住了萧辰逸的手,仿佛是要给他力量,对着他浅浅一笑,其中的心意不需道明,已经明了。
萧辰逸感激地回握她,“我既已经做出决定,便不会再退缩。”不论父王对他是否还如从前那样冷淡,自己都会在他身边尽孝到最后。
“小王爷,到了!”梁翰大喊了一声,勒住马,手脚麻利地把小凳放到车旁,方便倾城下马。
倾城索性免去了客套,下了马车后就在梁翰的带领下与萧辰逸一道进了王府。王府的结构并不如倾城想象的那般复杂,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的简朴,三步两步,转了一个拐角,就到了一间较大的厢房。
“王爷!小王爷来看您了!”梁翰来等不及到门口,就是一声吆喝,吆喝声未落,就听里面有人重重地咳嗽着,还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话。
萧辰逸心中一痛,一时间甚至没有照顾到倾城的步伐,自己大步快走了几步,正待推门而入,门却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倾城从萧辰逸身后看去,开门的是一位上了年岁的妇人,但是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的左边衣袖下是空荡荡的。
“梁妈……”萧辰逸低声开口,却没有后文。
此人正是梁翰的发妻董美娟,她的身份低微,是梁翰当年在战场上收留在女子,身世都不明。本来她在府中并不招人待见,但是在多年前她为了阻止萧辰逸的母亲被人劫走,被砍下左臂,从此残疾。故而萧辰逸一直对她十分敬重,称她一声“梁妈”,府中的下人们至此也不敢再对她有什么不敬之处。
“回来啦。”董美娟看起来比梁翰更加苍老,已经两鬓斑白,见是萧辰逸,便慈爱地笑道。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地一句“回来啦”让萧辰逸的情绪险些溃不成军,这么多年在外,早已忘了家里的温暖,更没有想过原来在王府中还有这样一位慈爱的“母亲”等着自己回来。
“是,我回来了。”萧辰逸重复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妇人的眼睛似乎不大好了,吃力地打量着萧辰逸,然后欣慰地点点头。
倾城在他身后看得分明,虽不知其中原委,却也被两人的这一番算不得对话的对话而感动。
“美娟,你做什么呢?还不快让小王爷进去!”梁翰虽也怜惜妻子这些年的含辛茹苦,却分得清缓急,毕竟董美娟想与萧辰逸相聚,时日还长,但王爷就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是,是……我给高兴糊涂了!”董美娟也是识大体的人,连忙让开身,引萧辰逸进屋,“快进来!”
已经是黄昏时分,再加上深秋的关系,屋内没有点灯,光线略显昏暗。倾城跟随着萧辰逸一起进屋,转过屏风,就见到了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的萧言。
凭借着微弱的光,倾城打量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为当今皇帝东征西伐,夺回半片江山的传奇将军。或许是英雄迟暮,谁到逃不过岁月的摧残,这位天朝唯一的外姓王爷的威风不再,当年握宝剑的手已经枯槁得不像样子,曾经气势横扫三军的怒喝只剩下几声虚弱的咳嗽,甚至连锐利的双眼都已然变得无神。
曾经千军万马只听他一声令下,杀声震天。而如今,守在他身边的,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亲近的人而已,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悲哀……
“父王!”萧辰逸见此情景亦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扑倒在床前。
“辰逸?”萧言费力地睁开眼,无神的眼睛似乎渐渐找到了聚焦,突然一亮,“辰逸!你…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父王…都是儿臣不肖!”萧辰逸见萧言的手在空中胡乱挥动,便主动握了上去,才发现自己曾经精壮有力的父亲的手腕竟然如此瘦弱。
萧言低声沉笑,“都是一家人,别臣啊王啊的叫了。”
“是……父亲!”这一声父亲,多久不曾叫出口了。现在喊了出来,萧辰逸反而如释重负地笑了。
倾城在一旁看着,心知这心结是解了大半了,便示意梁翰与董美娟随她一起出到门外守着。梁翰夫妻二人多少也得知萧辰逸师承神医,自然是放心将萧言交给他的。
“刚才那个女子是谁?”门重新关上后,萧言却毫无预兆地向萧辰逸问起倾城,目中带光,神智竟然是异常地清晰。
“父亲?”正在为萧言暗暗把脉的萧辰逸有些不明所以。
萧言的语气中竟然隐含敌意,“她是谁?”
“她叫月倾城,是左相之女。”萧辰逸三思之下,只讲出了他认为最稳妥的一层身份。
萧言闻言,神色果然有所缓和,萧辰逸知道他对左相的印象一直是不错的。
“他养的女儿品行应该不差,可能不会成为红颜祸水……”萧言低声自语。
“红颜祸水?”以萧辰逸的耳力,再加上如此近的距离,自然是听到了。
萧言点点头,问道:“你难道没有看出她与多年前的那个宁儿有些许相像吗?每个朝代,总会出现一两个倾国倾城的绝世女子,而这些女子一旦接近权力的源头,很多事情就会因她们而改变。小到国君的更替,大到国家的兴衰……”萧言进而这样感慨着。
其实当年,主张将狠下手处理宁儿的,并不是皇帝,而是他!他到现在还依稀记得,看着两个儿子为一个女人不惜决裂、决斗的皇帝,一脸的憔悴,深夜微服来到自己的府上。
“爱卿,朕不想看到兄弟手足如此自相残杀……”皇帝将一切都详尽告知了萧言,在皇帝的心目中,不握兵权,不干涉朝政的萧言,更像是自己多年的故友,全可以一述衷肠。
那时的萧言明白皇帝需要一个解决的方法,但是因为他仁厚的心性,无法下定决心对一个无心的弱女子下手,便硬着心肠,对着皇帝做了一个手势。
这个手势是“杀”!
就这样,在皇帝的默许下,萧言带人秘密处决了这个女子,就是他口中的“宁儿”。只是这一切,当时年纪还轻的萧辰逸并不知晓。
所以今日,当萧言在垂危之际,见到倾城的时候,仿佛觉得是他亲手杀死的人复生了,回来向她报仇,故而直觉地反感排斥。
“父亲……只是有一点相像而已……”萧辰逸不清楚自己父亲的敌意从何而来,有些无奈,肯定道,“您只要了解倾城就会明白的,她绝对不是什么红颜祸水。”
萧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激动,但碍于垂死的身体,无法大声,“不对!不对……她既然是左相的女儿,不应该璃王妃吗?!怎么会和你一起出现?”
萧辰逸有些头疼地皱眉,这思索应该怎样回答才能不让倾城在父亲这里被扣上“红颜祸水”的帽子时,却听闻外面梁翰的声音传了进来。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擅闯入王府?!”
萧辰逸和萧言两人都有些惊讶,萧言虽然如今不再手握兵权,但是这么多年来始终保持着与皇家的良好关系,并且与各方势力都没有过多的瓜葛,井水不犯河水。会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带人强行闯入王府?
“我出去看看。”萧辰逸果断出言。
萧言点点头,没有反对,自行在床上躺稳。毕竟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混了十几年的人,这点临乱不慌的气度还是有的。
“怎么回事?”萧辰逸出了房门就看到十几人将梁翰等三人团团在中央,厉声呵斥,“都让开!这里是萧王府,哪里容得你们胡来?!”
倾城见是萧辰逸出来了,心中有些愧疚,毕竟打扰了他们父子的团聚,“你怎么出来了?”
萧辰逸从让开的一条道走入了从容地走入包围圈中,仔细端详倾城并无异色后,面色才稍微缓和。
“我担心你,自然出来。”萧辰逸笑着回答。
倾城脸一红,也不知他是真情流露才不分场合,还是有意要缓解自己的紧张。
“说什么呢!”倾城低声嗔骂道。
有人看不下去了,扬声道:“请王妃随属下回去!”
萧辰逸皱眉,这才发现领头人不是别人,正是如雨。他是识得如雨的,清楚她是尹若璃的干将之一。
“倾城才刚回到天都,旅途疲惫,就暂住在萧王府了。等改日修整过后,辰逸再与倾城同去璃王府做客。”萧辰逸的态度不冷不热,却把最后“做客”二字说得尤为清晰,无疑是将倾城与尹若璃拉开了关系。
如雨自然也听出了一点火药味,大有公然宣战的味道,“小王爷!王妃是璃王府的人,用不上‘做客’二字,还请自重!”
“璃王妃早在摔下悬崖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萧辰逸沉声说着,给如雨抛出了一个难题,“你凭什么就确定眼前这个女子就是璃王妃?”
如雨张了张口,却一时语塞。这种事情能拿什么证明啊?!
就在萧辰逸准备无视来人,要带倾城进屋的时候,倾城却避开了他的手。
“我跟你们回去。”一直沉默的倾城语出惊人。
萧辰逸不解地望向倾城,才想出言想问,倾城却抢先了一步,解释道:“容若,我知道你很反感我卷入纷争。只是,不论怎样,我都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我都欠他一个解释。”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他同时也利用过你?”萧辰逸问道。
倾城反问,“我知道。但是我何尝没有想过要利用他?”最初的时候,自己不就是想利用尹若璃来摆脱无情门吗?
萧辰逸无言地望着倾城,神色从原本的不解转为怜惜,最后化作深深的担忧。他心知天都即将有变,他不相信这场变乱中尹若璃没有充当角色,而且他甚至觉得尹若璃很有可能是挑起事端的主导。让倾城孤身一人回到尹若璃身边,萧辰逸的心里充满了不安。
“你要说的,我都明白……”倾城对萧辰逸浅浅地笑,“但是有些事情早晚要面对,也总有那么一些时候,我得独自去面对。你应该了解我没那么弱不禁风,全无心机,只是你关系则乱罢了。”
萧辰逸听倾城这么说,仿佛是赞同地颔首,嘴上还是不忘嘱咐,“别总是考虑别人,记得多想想自己。还有,如果顺利的话,三日后在我们初遇的街道上见。”
“好。”倾城一口应下,然后转向如雨,“如雨,我们走吧。别这么大阵势了,走到街上引人侧目。”
如雨心知这位王妃决定的事情便不会改变,故而也不怕将人遣走后会发生变故,听命地将手一扬,同行的十几个死士便四散离开,不知隐到何处去了。
“恭送王妃回府。”如雨恭敬地弯下身。
倾城最后回头看了眼萧辰逸,示意他放心,好好照料萧言,便随如雨离开了。
出了王府,一顶轿子就等在门口,路边树上的叶子在一夜间变成了枯叶,簌簌地落着。唯有枫树火红,每片叶都像在燃烧的烈焰。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倾城依旧记得,回璃王妃那天的枫叶颜色似乎暗了些,看上去更加像如血的殷红。
坐进轿子里,倾城突然回忆起自己当初嫁给尹若璃时的情景,他接过自己手时的冰冷温度仿佛之间还可以想象得出来。那时候的自己,怎么可能料到,这样的男子也会为自己情根深种?
她不知道此次回去,尹若璃是否还会和从前,亦或是,如凌云一般迷失了自己……倾城的心里其实并没有把握,但是有些事情,即使没有把握,还是要去做。
就这样想着,轿子很快就到了璃王府门前。
“王妃,到了。”如雨的声音在轿子外响起。
本以为也是如雨为自己掀开轿帘,正待出轿,却没想到迎上的是尹若璃清冽的目光。
“若璃?”倾城下意识地唤出声。
尹若璃听她这么叫自己,似乎很满意,原本没有表情的面上也现出淡淡的笑意,“你回来啦。”
倾城的心中百感交集,这句话,今日一天似乎听了很多遍。只是用在她与尹若璃之间,合适吗?
尹若璃向倾城缓缓伸出手,想要扶她出轿,却被倾城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倾城自行下了轿子,绕过尹若璃,回望他的神色,仿佛又染上了寒霜。不知为何,她感觉此次回来,尹若璃的性情更加多变,心思也比以往更加难测了……
“我们进去吧。”尹若璃这次没有再让倾城逃开,长臂一伸,强行揽过了倾城的肩膀。
倾城有些不自在,却也不好在大门口就推开尹若璃,让他失了面子,便也就沉默地跟他一起进了王府,一路走到了厅堂。
尹若璃放开了倾城,两人面对而战,却都沉默了。尹若璃若有所思,而倾城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两人恰巧同时开口,却被一阵泼辣的骂声给打断。
“这是哪来的小贱人!”随着一声尖利地怒骂,倾城全无防备地被人闪了一个耳光,力道之大,让她险些没有站稳,好在身后的茶几让她靠稳了身子,只是这一巴掌着实有些扇晕了倾城,一时间只能低着头,扶着茶几,想要缓过这阵劲头来。
“啊——”可是倾城这边还没缓过神来,却又听到方才那个尖利的女声发出了凄惨的尖叫。
“你、该、死!”尹若璃几乎在同一时间伸手死死掐住了那个女子的脖子,手中青筋暴起,望着女子惊慌的目光,一字一句吐出了最后的宣判。
手上又加了力道,女子还来不及求饶,登时便香消玉损了。倾城想要出声阻止,却已然来不及了。
“如雨,把她抬到乱葬岗去埋了。”尹若璃看着女子缓缓在自己身前倒下,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声音不带一点感情。
“王爷……她毕竟是侧妃……”如雨有些为难。
尹若璃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挥挥手,“谁说她是侧妃的,自封的也算?不过是一个贱妾罢了。抬走吧!”
如雨见尹若璃已经有厌烦之色,只得应下。
直到如雨把女子抱起,倾城才看清她的面容,也是十分姣好清秀的,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你就这样杀了她?为什么?”如雨走后,倾城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尹若璃却没有问答她,只是伸手触摸了她红肿的脸颊,兀自喃喃,“对不起,还是没能保护好你……疼吗?”
“回答我的问题。”倾城没有理会他。
“她伤了你,就该死。”尹若璃依旧无动于衷,继续着自己的思路,“我一会儿去找点药给你。”
倾城的心一凉,以前的尹若璃有多深的城府,她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皇宫这个炼狱,终究是将他的心性也磨练得如此残酷无情,漠视人命。
“你就因为一个耳光而杀了她?!你有没有想过她的父母是什么感受?!更何况,不管她的名分高低,都是你的妻子……”倾城质问他。
尹若璃本不想解释太多,却还是为了倾城耐心道:“她叫云采,是我在你落下的悬崖附近发现的,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她的眉毛与你有几分相似。在仔细排查了她全无背景后,我就收留了她,起先还挺聪明,收敛着本性骗我纳了她。结果还没几天,就变得飞扬跋扈,趁我不在的时候更是在府里作威作福。”
“所以你很早就气不过了?”难怪她觉得女子有点面善,原来是与自己有几分相像,还真难为尹若璃比自己还早发觉。从方才那个女子的表现来看,尹若璃描述的性格应该没有作假。
在相府的几年,倾城也不是白待的,偶尔也听闻有人咬耳朵说什么当今圣上在登基前其实深爱一名女子,后来不知怎的女子死了,于是如今后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他依照那个女子的形象,选入的神似或者貌似的。没想到尹若璃竟然也继承了他父亲的这种做法……
“不过是个庸俗的女人,还不值得我气不过。反正我也不常回府,眼不见为净。”尹若璃冷哼了一声,“不过我也说了,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伤了你。她这是自寻死路!”
倾城沉默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动与自己在尹若璃中的位置,还是应该骇然于尹若璃现在的决绝。
“我们不说这些了,来……”尹若璃一扫之前阴厉的神情,换上笑容,想要上前拉倾城的手,带她去个地方。
“我有点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倾城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让尹若璃的手扑了个空。
尹若璃愣了愣,仿佛没有料到倾城对自己的疏离会这么明显,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好吧,我让人带你去你的房间。”尹若璃强自按耐住心中的不悦与烦躁,招呼了府中的下人为倾城带路。
倾城无声地对他施礼后离开,途径书房的时候不由停下了脚步,喊住了带路的下人,“麻烦等等。你在这里候着,我很快出来。”
说着,倾城就自己进了书房,书桌上,自己的那副字依旧平摆在一边。自己爱读的那本《异地志》也还摆放在她读到的那一页,只是仔细一看,发现每页书旁都多了几行蝇头小楷,上面批注的都是书中不详细的地方。
本想拿走此书回房消遣时间的倾城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认得的,这是尹若璃的字。
这本书已经有了沉甸甸的重量,她无法承受。
轻叹一声,倾城出了书房,吩咐道:“走吧。”
下人喏了一声,便继续埋头带路,倾城看得出他的步伐稳健,想来也不是没有全无武功之辈。尹若璃是连府中下人都精心挑选的人,心机之重让倾城觉得心累。她自认不会是尹若璃的最佳伴侣,因为她虽不是全无心机,却缺乏野心,无法与他并肩披荆斩棘,去闯出一片宽阔天地。
“王妃,到了。”一声提醒打断了倾城的沉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还是原来的那个房间,看来是一直为她保留着。
“好,多谢了。我目前还没什么事,你先下去休息吧。”倾城点点头,温和地遣退了他。
那人领命离开,面上没有一点表情。
倾城摇摇头,真不知尹若璃整天对着这种面无表情的人是怎么过的。
随后有人送来了晚膳,倾城用过之后便沐浴就寝了。临睡之际,竟见屋外有黑影伫立,心中大惊,正要出声喊人,却发现这个黑影似乎没了下一步的动作,而且身形也有些熟悉。再三揣思之下,倾城确定了这个黑影不是别人,正是尹若璃。
倾城这样猜测着,便刻意调整呼吸,闭眼假装熟睡,想让他尽早离开。却不想旅途的劳倦让她弄假成真,就这么沉入了梦乡,以至于第二日清晨,当她梳洗完毕后打开房门,看到尹若璃立在门前时,也不知他是很早就来了,还是昨晚根本就没有离开。
“早啊!娘子……”尹若璃一脸痞子般的笑。
倾城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一晚,尹若璃竟然又变回了之前在自己面前偶尔显示出的吊儿郎当的模样。
“你怎么了?”倾城反复地打量尹若璃,也看不出他有怒极反笑的可能。
“没什么啊!”尹若璃不以为意地笑笑,接着殷勤道,“娘子,为夫已经帮娘子准备了清淡的早餐,娘子是想在卧房中用膳呢?还是想到大厅去呢?当然了,前提都是和为夫一起,呵呵。”
倾城无所谓地耸肩,没看出两者有什么不同,“在卧房就行了,不用那么正式。”
“好啊!”尹若璃笑眯眯地拍了拍手,一旁的侍女就心神领会地下去端饭菜来了,尹若璃也不急着与倾城一同进去落座,而是又告诉了倾城一个好消息,“我今天早晨特意命人通知了岳父岳母大人,他们得知你安然无恙都是欣喜万分。所以为夫自作主张,邀请两位长辈晚上一道来府里共用晚膳,享受天伦之乐。为夫的安排娘子还满意吗?”
“他们…这段时间还好吗?”倾城哪还有心思回答“满意与否”这个缺乏实际意义的问题,紧张地问道。
尹若璃面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岳父大人还好,毕竟是老臣了。但是岳母大人在刚开始那段时间因为得知消息而太过难过,所以一直缠绵病榻……”
倾城不由心中一阵内疚,左相夫人是真拿自己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的,自己却让她如此担惊受怕。
“不过,在为夫的努力开导下,岳母大人终于在一个月后身体渐渐转好了!”尹若璃见倾城神色黯然,连忙一个转折道。
“你怎么开导的?”倾城有些好奇。
尹若璃得意地笑了,深深地看入倾城眼里,“这很简单,我当时对岳母大人说,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便寻你一天,直到找到你为止。”
倾城一听便知尹若璃是有意借这个来向自己表明心迹,并不接话茬,反而问道:“早膳怎么去拿了这么久?”
“不如我们先进去吧。”尹若璃却不在意,抬手指了指屋内。
倾城点头同意,让开了身子,让尹若璃进屋。看着他的背影,无意中瞥见了他负在背后的手上戴着的黑曜石手链,自己曾经和他斗智斗勇的片段以及宫廷里的那一出连环局突然浮现在了倾城的脑海。
一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
就在这时,婢女端进了早膳,很简单的白粥与几叠小菜,没看出什么特别。
尹若璃与倾城同时落座后,就挥退了婢女。
“小莲呢?”倾城这才想起曾经那个侍奉自己的婢女从昨日到现在似乎都没瞧见。
尹若璃夹了一口菜,淡淡道:“死了。”
“怎么死的?”倾城紧张地盯着尹若璃,生怕吐出她不想听的答案,她真的不希望尹若璃已经沾染了如此多的鲜血。
“二哥那日被软禁起来以后,小莲就自请离去,去照料二哥,倒也是一个情种。只可惜,进去没几天,听说是受不了二哥非人的虐待,自尽了。”尹若璃仿佛未察,继续从容地用膳。
倾城不由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喜欢琪王,难怪为他如此卖命……”
“食不言,寝不语,再不吃就凉了。”尹若璃突然道。
倾城一噎,暗自腹诽,也不知道有多离经叛道的一个人竟然用古训来教训她?
“呃……”倾城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白粥,却感觉有一个小小的硬块,赶紧吐了出来,落到手上,“这是?”
“认不出来吗?”尹若璃笑吟吟地望着倾城。
倾城于是用手巾稍微擦拭了一下那个小硬块上的米粒,这才发现这粒小小的东西,竟然是透明的,从不同的角度似乎还会折射出光芒来。
“这是……钻石?!”倾城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在《异地志》中看过这个小玩意的介绍,书中说这种东西极其稀罕,倾城觉得挺有意思的,便随手做了记号,没想到却被尹若璃的注意到了。
“可喜欢?”尹若璃满意于倾城的惊讶,问道。
“你特意去找的?”倾城看着这小小的钻石,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尹若璃邀功般的点头如捣蒜,“是啊!为夫发现娘子做的记号,猜想娘子一定喜欢,便派人四处去搜罗,没想到还真给找到了这么一颗!”
“若璃……今晚请我爹娘来,真的只是为了合家团聚吗?”倾城怔怔地看着钻石,反问道。
“什么?”尹若璃有些不明所以地问。
倾城却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合起了手掌,直视尹若璃,“请我爹娘来,除了共享天伦之乐以外,你是不是还希望借此来向身为左相的我的父亲表明,你有多爱我,并且多么努力地寻找到了我。我父亲也一定会因为我的关系对你的看法更加好,从而即使他不会站在你这边,也会在皇上问起的时候……”
“够了!”扮了一个早上的尹若璃终于忍不住喝止了倾城继续往下说。
倾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难道我有说错吗?你告诉我,是我完全想错了吗?如果你能亲口告诉我,我以后就不再多想。”
然而尹若璃沉默了,多么可怕的沉默,让倾城原本抱有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不过还好,尹若璃终究是不屑于欺骗她的。
“其实我也不能怪你,毕竟我刚开始接近你,也是带着双重目的的。我们都利用了彼此……”倾城低声说着。
“可是我们之间就真的只有利用而已吗?”尹若璃目光灼灼地质问。
倾城摇头,“自然不是,但是那些利用曾经存在,谁都无法抹去。而且…到如今,你不是还是不自觉地在继续利用我的身份吗?”
“倾城!”尹若璃突然激动地大声说着,“我承认,我是有这么一层意思,但是我要表明这些,有很多方法,不一定要用这是方式!我还不是更多地考虑了你吗?!”
“若璃……我知道这条手链的意义了……也知道它的特性……”倾城抬起了自己的手腕,那条紫水晶手链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还想再继续反驳倾城的尹若璃顿时哑口无言,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倾城知道了这条手链的意义,知道了它只能心甘情愿被交出的特性,那么他所付出的一切立刻就会被打上“骗取手链”的记号!
尹若璃慌了,即使是这么多年,在暗潮汹涌的朝廷中摸爬滚打,他也从来没有过这样心慌的感觉。
“倾城!”尹若璃试图去握住倾城的手,却落了空,“倾城,别想得那么复杂好吗?别往哪儿想,也许最初我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后来我绝对不是为了让你自愿交出手链才做那一切……”他知道此刻不论如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可是他却忍不住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倾城却苦笑,仿佛无力再回答他,一句话为尹若璃下了定论,“是我想得复杂了吗?或许只要在你身边,就没有办法不复杂。江山与美人兼得的想法,我不相信你没有。”
因为倾城的这句话,尹若璃负气离开,一顿好好的早膳就被两人弄得不欢而散了。
倾城想他既然还不想彻底正视这一切,那就再等等吧,反正离她与萧辰逸的三日之约还有两日多的时间。
尹若璃一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再度出现在倾城面前。
“倾城,左相夫妇马上就要到了。”一听尹若璃对自己的称呼,倾城便知早上那个吊儿郎当,装得糊里糊涂的“尹若璃”消失了。
倾城闻言心中不免有些激动,也有将近大半年没有见到他们了,于是问道:“你看我这样子还行吗?需要不需要再装扮一下?”
“不用了,你素颜的样子最美。”尹若璃深情地望着她。
倾城窘迫地偏开头,越过他看向门外,似乎人来人往的,比平时要显得忙碌,“外面这是在忙什么?”
“都是准备晚宴的厨子和打杂的下人。”尹若璃顺着倾城的目光看去,回答说,“我早上就说过了,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办,说起来,也是我们的第一次家宴,应当正式一些的。”
倾城本想摇头,却忍住了,这第一次家宴,只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王爷,左相夫妇都到了。”如雨进来报告。
“我们快去吧。”尹若璃看出倾城的急切,牵起倾城就往外走。倾城原本下意识地要将手抽回,却想到毕竟是要见左相夫妇,让他们看到夫妻和睦恩爱,总算也是对他们的一种宽慰吧。
尹若璃未觉倾城几番转折的心思,已经带着倾城一路来到了府门口,亲自迎接左相夫妇。
“参见王爷、王妃。”左相见到女儿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眼眶已经湿润,却压抑着自己带着夫人行完了礼数。
“爹,娘,快起来!”倾城看到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时终于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上前扶起了二人,“女儿不孝,怎能担得起这大礼……”
左相夫人见倾城上前来了,便连忙牵过她的手,以一双泪眼仔细端详,“瘦了,憔悴了……我苦命的女儿啊,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小小年纪就走失了,好不容易找回来被几年出嫁了,嫁人便嫁人了,没安生几天,却差点送了命……”
说着说着,左相夫人就不由小声啜泣起来,惹得倾城也红了眼。这位母亲将她所有的爱都寄托在了自己这个“假女儿”身上,叫她如何不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