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作文艺批评,一在能体会,二在能超脱。必须身居局中,局中人知甘苦;又须身处局外,局外人有公论。此书论诗人之素养,以为“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吾于论文艺批评亦云然。
自来诗话虽多,能兼此二妙者寥寥;此《人间词话》之真价也。而此中所蓄几全是深辨甘苦惬心贵当之言,固非胸罗万卷者不能道。读者宜深加玩味,不以少而忽之。
其实书中所暗示的端绪,如引而申之,正可成一庞然巨帙,特其耐人寻味之力或顿减耳。明珠翠羽,俯拾即是,莫非瑰宝;装成七宝楼台,反添蛇足矣。此日记短札各体之所以为人爱重,不因世间曾有masterpieces,而遂销声匿迹也。作者论词标举“境界”,更辨词境有隔不隔之别;而谓南宋逊于北未,可与颉颃者惟辛幼安一人耳,凡此等评衡论断之处,俱持平入妙,铢两悉称,良无闲然。颇思得暇引申其义,却恐“佛头著粪”,遂终于不为;今朴社同人重印此书,遂缀此短序以介绍于读者。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秦观【踏沙行】:“雾失楼台,月迷津度,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陶潜【饮酒诗】第五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元好问【颖亭留别】:“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 ;否则谓之无境界。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宋祁【玉楼春】:“东城渐觉风光好,毂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杜甫【水槛遣心二首】之一:“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一:“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秦观【踏沙行】见四页注(2)。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塞上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夏竦【喜迁莺令】:“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妙绝人。差近之耳。
张惠言【词选序】:“唐之词人,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韦庄【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冯延巳【菩萨蛮】:“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李璟【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生世之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宋徽宗【燕山亭】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冷淡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龙沐勋【唐宋名家词选】 :“案【花间集】多西蜀词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词,当由道里隔绝,又年岁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尔遗置也。王说非是。”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冯延巳【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
【全唐诗】卷六:孟浩然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尝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欧阳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冯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梅尧臣【苏幕遮】:“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庚郎年最少。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引此词云:“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冯延巳【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蒲波纹如酒绿。芳菲次第还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
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林逋【点绛唇】:“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梅尧臣【苏幕遮】见二三页注(1)。
欧阳修【少年游】:“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