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玄(傅玄、傅咸并见《晋书》卷四十七),字休奕,北地泥阳人。博学善属文,举秀才。晋王未受禅时,为常侍;及即位,晋爵为子,并为谏官;后迁侍中,转司隶校尉。免官卒于家。谥曰刚。有《傅子》百二十卷,集五十卷(《傅休奕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玄诗,钟嵘列之下品,与张载同称,且还以为不及载。(嵘曰:“孟阳乃远惭厥弟,而近超两傅”)实为未允。玄诗传于今者,佳篇至多,至少是可以和陆机、张协、左思、潘岳诸大诗人分一席地的,何至连张载也赶不上呢!他的诗有绝为清俊,绝为秀丽可爱者,如《杂言》及《车遥遥篇》等:
雷隐隐,感妾心。倾耳清听非车音。
——《杂言》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车遥遥篇》
玄子咸,字长虞。刚简有大节,风格峻整,识性明悟,好属文论。虽绮丽不足,而言成规鉴。颍川庾纯尝叹曰:“长虞之文,近乎诗人之作矣。”袭父爵。官至司隶校尉。有集三十卷。咸《七经诗》今传者凡六经,都不过是格言或集句而已。《与尚书同僚诗》诸作,也大半是韦孟《在邹》之遗风,离开真正的诗人之作,实在过于辽远。但像《愁霖诗》:“举足没泥泞,市道无行车。兰桂贱朽腐,柴粟贵明珠。”其朴质无文的作风,却不同于时流。
陆机、陆云(陆机、陆云并见《晋书》卷五十四),并称二陆。机字士衡,吴郡人,大司马陆抗之子。少有奇才,领父兵为牙门将。吴亡,入洛。张华深赏其才华。赵王伦辅政,引为参军。大安初,成都王颖等起兵讨长沙王乂,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因战败为颖所杀。有集(机、云文集皆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四十七卷。张华说他:“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钟嵘《诗品》,置他于上品,称他说:“才高词赡,举体华美。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然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文章之渊泉也。”然就机现在所遗存的诗篇上看来,他未必便是“高才绝代”的一个诗人。他的诗只是圆稳华赡而已,并无如何的骏逸高朗之致,缠绵深情之感。《拟古诗》十余首,如拟《明月何皎皎》等,情态虽毕肖,而藻饰已趋工丽。《猛虎行》诸作,宜可刚劲猋发,而亦乃靡弱工整,亦足见其才之所限。又如《为顾彦先赠妇》诗,宜可深婉悱恻,若不胜情,乃亦多泛泛之言。唯他《储顾彦先》一作,虽仅存四语,却颇可注意:“清夜不能寐,悲风入我轩。立影对孤躯,哀声应苦言。”所创造的诗境乃是同时代的作品中所少见的。
陆云,字士龙,少与兄机齐名。吴平,偕机同入洛。后成都王司马颖表他为清河内史。机为颖所杀,云亦遭害。有《陆子新书》十卷。云在文藻方面,不能如机之缤纷,他的诗篇,更多冗长庸腐之作,如《大将军宴会被命作诗》等四言。唯《谷风》一作,殊为清隽,颇像陶渊明的篇什。
论者评潘岳、潘尼(潘岳、潘尼均见《晋书》卷五十五),每以岳为高出于尼远甚。实则岳唯哀悼之诗最为杰出耳(尼、岳集并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岳字安仁,荥阳中牟人。美姿仪。少时每出,妇人掷果满车。善属文,清绮绝世。举秀才为郎。后迁给事黄门侍郎。素与孙秀有隙。及赵王司马伦辅政,秀遂诬岳与石崇为乱,杀之。有集十卷。钟嵘《诗品》谓:“《翰林》叹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縠,犹浅于陆机。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为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岳时有深情之作,故辞不求工而自工,不像陆机之情浮意浅,独赖绮辞以掩其浮浅。像岳的《悼亡诗》,陆机集中是不会有的。《哀诗》虽若旷达,实则悲绪更为深挚。“堂虚闻鸟声,室暗如日夕”(《哀诗》),这类的诗句取之于当前而不是出之以锻炼的。潘尼,字正叔,举秀才,为太常博士。后齐王冏起义兵,引尼为参军。事平,封安昌公,历中书令。永嘉中迁太常卿。有集十卷。尼诗,今存者多为应制及赠答,无多大的作用。
左思(左思见《晋书》卷九十二),字太冲,齐国临淄人。征为秘书郎。齐王司马冏命他为记室。辞疾不就。因得以疾终于家。当时诸王争权,日寻兵戈,陆、潘诸贤,皆不得免,唯思见机,得以善终。有集(《左太冲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初刻》本)五卷。钟嵘《诗品》列思于上品。他说:“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谢康乐尝言:左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沈德潜颇不以他此言为然,以为:“钟嵘评左诗,谓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此不知太冲者也。太冲胸次高旷,而笔力又复雄迈。陶冶汉、魏,自制伟词,故是一代作手。岂潘、陆辈所能比埒。”德潜之推尊太冲,并非无故。太康之诗,大都词有余而意不足,文深而情浅,乏劲苍之力,而多藻饰之功。
即陆机、潘岳也都不免此讥。独思之作,词意并茂,肉骨皆隽,情固高旷不群,力亦健俊莫追。太康之际,实罕其俦。“一代作手”之称,诚当舍潘、陆、张、傅而推思。思之所作存者不多,却没有一首不是很隽好的。他的《悼离赠妹诗》凡二首,虽运以四言,而深情转鬯:“以兰之芳,以膏之明,永去骨肉,内充紫庭。至情至念,惟父惟兄。悲其生离,泣下交颈。”“将离将别,置酒中堂。衔杯不饮,涕洟纵横。会日何短,隔日何长!仰瞻曜灵,爱此寸光。”(第二)太冲与妹素友爱,妹亦有文采,乃被诏入宫,生离亦同死别。“此其悼离”之情,所以更与寻常之别不同。他更具豪迈不群之气概,高旷难及的意绪。我们一读他的《咏史》、《杂诗》、《招隐》诸作,未有不为其傲倔之风格所动的。此种风格,在五言诗里,曹操以外,唯太冲具之耳。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
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
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
左眄澄江湘,右眄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咏史》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歘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咏史》
他的《咏史诗》并非专咏一人一事者,只是借历史上的人物以抒己怀而已。“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其雄气是足吞数十百辈小诗人于胸中,曾不芥蒂的。
思妹名芬,即被征入宫者。少好学,善缀文。武帝闻而纳之。泰始八年,拜修仪,后为贵嫔。姿陋无宠,唯以才德见礼。她的诗存者仅二首,其中一首《感离诗》,即答思《悼离赠妹》之作者。虽文藻非甚丽,却也是至情流露之作。
太康诗人,还不只三张、两傅、二陆、一左、两潘十人而已。荀勖(荀勖见《晋书》卷三十九),字公曾,颍川人。初辟曹爽掾,晋武帝受禅,领著作秘书监,封济北郡公。太康中迁尚书令。成公绥(成公绥见《晋书》)卷九十二),字子安,东郡白马人。少有俊才,词赋甚丽。张华雅重绥,荐为太常博士,迁中书郎,泰始九年卒。嵇喜,字公穆,谯国铚人,嵇康之兄。入晋拜扬州刺史,迁太仆宗正。嵇康子绍(嵇绍、嵇含见《晋书》卷八十九),字延祖,亦能诗,甫十岁而康死,事母孝谨。仕至散骑常侍。晋惠帝败于荡阴,百官左右皆奔,唯绍不去,以身卫帝,遂以见害。嵇含,字君首,绍从子。以家于巩县毫丘,自号亳丘子。举秀才,除郎中。惠帝时,官至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程晓,字季明,为昱之孙。嘉平中为黄门侍郎,迁汝南太守,有集二卷。晓常与傅玄赠答,其《嘲热客》一作,却多俚语俗言,与时流之竞为典雅艰深之语者有殊。可算是古代诙谐之作中很重要的一个篇什:
平生三伏时,道路无行车。闭门避暑卧,出入不相过。
今世褦襶子,触热到人家。主人闻客来,颦感奈此何!
谓当起行去,安坐正咨嗟。所说无一急,唅一何多!
疲倦向之久,甫问君极那。摇扇髀中疾,流汗正滂沱。
莫谓为小事,亦是一大瑕。传戒诸高明,热行宜见呵。
枣据(枣据见《晋书》卷九十二),字道彦,颍川长社人,善文辞。贾充伐吴,请为从事中郎。军还,徙黄门侍郎,太子中庶子,卒。挚虞(挚虞、束皙并见《晋书》卷五十一),字仲治,京兆长安人。才学通博。举贤良。官至光禄勋、太常卿。世乱年荒,虞竟以馁卒。虞所著述甚富,有《三辅决录注》七卷,《文章流别志论》二卷,集十卷。束皙,字广微,阳平元城人,博学多闻。性沉退,不慕荣利。张华诸人辟之,为尚书郎。赵王伦欲请为记室,皙辞疾罢归。皙以著《补亡诗》六首有名。司马彪,字绍统,晋之宗室。少薄行,为父所责,不得嗣爵。由是专精学习,博览群籍。泰始中为秘书郎。后拜散骑侍郎。惠帝末卒。何劭,字敬祖,陈国阳夏人,曾子。晋武帝践阼,以他为散骑常侍;赵王伦篡位,以他为太宰。永宁元年卒。谥曰康。张翰,字季鹰,吴郡人。有清才,纵任不拘。时人称为江东步兵。齐王冏辟为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思吴中菰饭、莼羹、鲈鱼鲙,叹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因作《思吴江歌》,命驾而返。夏侯湛,字孝若,谯国人。幼有盛才,文章宏富。泰始中举贤良,拜郎中。惠帝即位,湛为散骑常侍,元康初卒。
王赞,字正长,义阳人。博学有俊才。辟司空掾,历散骑侍郎卒。孙楚(孙楚见《晋书》卷五十六),字子荆,太原中都人。少负才气,多所陵傲。初为石苞骠骑参军,以不和去。后扶风王骏起为征西参军。惠帝初拜冯翊太守卒。石崇(石崇见《晋书》卷三十三),字季伦,渤海人。年二十余,为城阳太守。伐吴有功,封安阳乡侯。累迁侍中。出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致富不赀。颇因此为人所侧目。有爱妓绿珠,孙秀使人求之,不得。绿珠坠楼而死。崇亦因之被杀,且族其家。崇在当时,以豪富雄长于侪辈,俨然为一时文士的中心,其家金谷园每为诗人集合之所。崇自己也善于诗,其《王明君辞》尤有声于世。又有《思归引》、《思归叹》诸作,屡兴“思归引,归河阳;假余翼,鸿鹤高飞翔”、“感彼岁暮兮怅自愍,廓羁旅兮滞野都,愿御北风兮忽归徂”之思,然而他的地位却已使他欲归不得,终于及祸。曹摅,字颜远,谯国人。笃志好学,参南国中郎将,迁高密王左司马。流人王道等侵掠城邑。遇战,军败死之。更有郭泰机,河南人,与傅咸为友;郑丰,字曼季;孙拯,字显世,吴郡富春人;又夏靖诸人,皆与陆机、陆云兄弟相赠答。其赠答诸诗,今并存于残本《文馆词林》中。
最后,更应一提苏伯玉妻的《盘中诗》。伯玉被使在蜀,久而不归。其妻居长安,思念之,因作此诗。关于此诗时代,论者颇滋纷纭。冯惟讷的《古诗纪》,径题为汉人作,固已有人纷纷驳之。《玉台新咏》次此诗于傅休奕诗后,则她当是太康之际的人物。此诗情意至为新隽:“当从中央周四角”一类的体裁,固邻于游戏,然殊无害于此诗的完美。
山树高,鸟鸣悲。泉水深,鲤鱼肥。
空仓雀,常苦饥。吏人妇,会夫稀。
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
还入门,中心悲。
北上堂,西入阶。急机绞,杼声催。
长叹息,当语谁。君有行,妾念之。
出有日,还无期。结巾带,长相思。
君忘妾,天知之。妾忘君,罪当治。
汉、魏之际,智人颇喜弄滑稽,作隐语;若蔡邕之题《曹娥碑》后,曹操之叹“鸡肋”,成了一时的风气,至晋未衰。由文字的离合游戏,进一步而到了“当从中央周四角”一类的文字部位的游戏,乃是极自然的趋势。更进一步而到了苏若兰《回文诗》的繁复的读法,也是极自然的趋势。
参考书目
一、《古诗纪》 明冯惟讷编,有明刊本。
二、《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 丁福保编,有医学书局铅印本。
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明张溥编,有明刊本,清长沙翻刊本。
四、《文选》 梁萧统编,坊刊本极多。有胡克家仿宋刻本,《四部丛刊》本。
五、《玉台新咏》 陈徐陵编,有通行本,《四部丛刊》本。
六、《古诗源》 清沈德潜编,有原刊本,商务印书馆铅印本。
七、《乐府诗集》 郭茂倩编,有汲古阁刊本,湖北书局刊本,《四部丛刊》本。
八、《古乐苑》 明梅鼎祚编,有明刊本。
九、《诗品》 梁钟嵘著,有《历代诗话》本。近人陈延杰有《诗品注》(开明书店),又古直也有《诗品注》。
十、《文馆词林》(残本) 有《古逸丛书》本,《佚存丛书》本,杨守敬校刊本;三本各有多寡。张钧衡曾并合三本,除其重复,刊为一册。又武进董氏亦有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