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既复用熊廷弼,时廷臣只有党派,无一主持之人,偏私乖戾者不必言,即最和善之首相叶向高,亦以座主袒护门生王化贞,以辽东巡抚抗经略,不用其命,是为经抚不和。而内阁本兵皆袒化贞,再济之以多数之台谏,毁经而誉抚,廷弼无所措手足。李永芳在太祖军中,勾通化贞部下游击孙得功,诳化贞谓永芳内应,共图太祖。化贞恃为立功之奇秘,益藐视廷弼。廷弼乞休,廷议已允之,而太祖于天启二年正月,已攻化贞防辽河之兵。得功欲执化贞归太祖,为他将挟化贞以走,遂弃广宁;遇廷弼来救,知广宁已不守,遂偕入关。其实太祖未敢即入广宁,未敢即犯河西,廷弼愤化贞所为,以为偾事非已之罪,不以死争广宁,不以身殉关外,唯冀廷臣败后觉悟,知重己之才而用之,以收后日之效,此则廷弼之忿懥失计,亦不得为无罪也。当时经抚已尽弃关外,太祖兵所不到,亦尽为蒙古占领。明旋用孙承宗,以阁臣督师,又渐收辽西地。太祖不敢逼,于其间笼络蒙古,使与己合,以孤明边。又自辽阳徙沈阳,盖由西窥关门、北略蒙古皆近捷也。启疆心虽切,而明守关有人,即不敢动。太祖之善待时机如此。迁沈在天启五年(天命十年)三月,与承宗相持者三年。
天启时,魏忠贤肆恶,逐年加甚,阉党与承宗不相容。五年十月,允承宗致仕,以高第为经略。太祖知有可乘,六年正月,大举西攻。第急檄尽弃承宗所复地,退守关门。宁远前屯卫道员袁崇焕,以职守所在,固守宁远城不奉命。第无如何,但撤他列城,委宁远不顾。将吏不欲弃地者,忿第所为,从崇焕死守。太祖视宁远城小,围攻意可立拔,两日为崇焕再挫,死伤多,乃撤围还,咄咄自恨,谓生平未遇此败,疽发背,以八月殁。称号十一年。迹太祖所为,谓有积功累德,应主中国,在清代自言之则然,就史实考之,则实无有。清之取天下,纯由武力。其知结民心,反明苛政,实自世祖入关时始。《太祖实录》载初起时,以矫健警悟,当大敌不惧,受重伤不馁,以此称雄。载在清官书,不具录。要其以勇悍立威,为众所戴,遂能驱率其族,裹胁益多。自是以训练族众见长,《清实录》转不载,而《明实录》载之,录数则,可知太祖之养成武力,实已横绝一世。古云:“女真兵满万不可敌。”正以骑射之长,在汉人为特殊艺业,在女真为普通生活所必需。所未能得志于中国者,无大队部勒之法,虽有长技,亦只能零钞取胜耳。中有大豪,能取得众人信仰,再以天然识力,悟行军部勒之道,是即金世阿骨打之流矣。
《明实录》:“万历四十八年正月壬寅,熊廷弼疏有云:奴贼战法,死兵在前,锐兵在后。死兵披重甲,骑双马冲前。前虽死而后乃复前,莫敢退,退则锐兵从后杀之。待其冲动我阵,而后锐兵始乘其胜。一一效阿骨打、兀术所为,与西北虏精锐在前,老弱居后者不同。此必非我之弓矢决骤所能抵敌也,唯火器战车一法可以御之。”
又:“天启元年正月壬寅,户科给事中赵时用疏请练兵,言:臣闻奴酋练兵,始则试人于跳涧,号曰水练,继则习之以越坑,号曰火练。能者受上赏,不用命者辄杀之。故人莫敢退缩。”
凡此皆明廷之所闻奏,事在太祖称天命之第五、第六年。此可以知清兴之武力。
太祖又习知中国事,据《明实录》,朝贡亲到北京者三次。
万历十八年四月庚子,建州等卫女真夷人奴儿哈赤等一百八员名,进贡到京,宴赏如例。按上年九月乙卯,始命建州都指挥奴儿哈赤为都督佥事。盖受此升职以后亲来朝贡也。《清实录》叙太祖受明都督职,在二祖为李成梁所毙时,并将授龙虎将军亦并为一时之事,皆故事简略之语。
又:二十六年十月癸酉,宴建州等卫进贡夷人奴儿哈赤等,遣侯陈良弼待。是为二次入京。
又:二十九年十二年乙丑,宴建州等卫贡夷奴儿哈亦等一百九十九名,侯陈良弼待。是为三次入京。
又有言太祖以佣工禁内,窥多年者。
《明实录》:“万历四十七年三月戊戌,户科给事中官应震奏保京师三议。一曰皇城巡视应议:闻奴酋原系王杲家奴,在昔杲悬首藁街时,奴怀忿恚,寻即匿名,佣工禁内,窥多年。夫大工讵今日急务,已停而复兴,就里夹杂奸人,亦所时有,今须急停,以防意外。”按乾清、坤宁两宫灾,在万历二十四年,自后乃有所谓大工。太祖或冒名充工入内,但亦传闻之词,似无确据。官应震意在请停大工,述此流闻语耳。
又:“五月癸未朔,户科给事中李奇珍,以陷城覆将,疏论原任辽东巡抚利瓦伊翰、经略杨镐、总兵李如桢并应逮问。又称:如柏曾纳奴弟素儿哈赤女为妾,见生第三子,至今彼中有‘奴酋女婿作镇守,未知辽东落谁手’之谣。速当械系,以快公愤。不报。”
此事当是事实。太祖与李成梁结托极深,中间并有此女为李妾之援系,又不待勾结叛将佟养性、李永芳而始一一赘为额驸也。
第三、壮志未酬的太宗皇太极
太宗名黄台吉。往时蒙古酋长每有此名,即华言“皇太子”之音译。译音无正字,或又作“皇太极”。《清实录》以为天意预定,有此暗合之佳名。此亦无可附会之附会。
蒋氏《东华录》:“太宗文皇帝,大祖第八子,讳皇太极。史臣云:太祖名子为□□□者,国中原无汉与蒙古籍。及为汗,阅汉、蒙古书,汉之储君曰皇太子,蒙古继位者曰皇太极,天意已预定矣。”
太祖创业,以军队立国,军编为八旗,每旗主以一贝勒,八贝勒并立。崩年遗训,以此为后金国定制,不立一人为主器之子。太宗在八贝勒中,其序为第四,谓之四贝勒。在太祖时,四贝勒战功独多。太祖崩时,八旗亦未遵太祖意分配,太宗独挟两旗,势陵诸贝勒上。兄代善为大贝勒,与其子岳托、萨哈廉两人议戴太宗为八贝勒领袖,始犹与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并坐而治,余称小贝勒,不敢与诸大贝勒齿;然太祖八旗并立之遗训,未遽改也。既为领袖,乃自称天聪皇帝。天聪四年,以罪废镶蓝旗贝勒阿敏。阿敏有弟济尔哈郎,早与本旗攻战之事,与兄共为旗主,故阿敏废而旗属济尔哈郎,然并坐之大贝勒则已少一人矣。
至天聪六年元旦,乃正位南面专坐,代善、莽古尔泰旁侍。是为后金国进一步之君主政体。是年,莽古尔泰死。后三年,莽古尔泰同母弟德格类又死。未几,所属追首莽古尔泰兄弟罪恶,削爵除宗籍,收所部正蓝旗归太宗自将。太宗独领三旗,盖两黄始终由太宗兼领,至是并正蓝得三旗,而诸贝勒分领各一旗,其势力大不侔矣。是为后金国又进一步之君主政体。是年为明崇祯八年,即天聪九年,得传国玉玺于元裔插汉林丹汗之太妃苏泰所。明年四月,遂废后金号,改号曰清,亦创年号曰崇德。以前天聪皇帝乃与太祖之天命同为尊号,用以纪年,乃相沿借用。至是则有年号,以天聪十年四月以后为崇德元年矣。是为更进一步公然成立之君主政体。
太宗始被推为八贝勒首,袁崇焕遣使来吊,以觇金国内情。太宗以礼报使,而明廷哗然,谓崇焕通敌。太宗以其间与明相周旋,而急攻朝鲜,以绝其从后牵掣之患。朝鲜事明最忠,太宗取城下之盟,多所约束,使朝鲜不为明助。旋以袁崇焕约和无成,遂回军指中国。明廷论方指摘崇焕,太宗乘机以反间中之,兵越山海关大路,由蒙古地入大安口,攻龙井关入遵化,京师戒严,崇焕入援。明廷有右毛文龙者,有不慊于通吊建州者,并为一谈。虽无反间,崇焕犹将不免。太宗之用间杀崇焕,直袭小说中蒋干中计故事,本极拙劣,明之君臣自有成见,与相凑合,坏此干城,而崇焕被杀,为清室驱除矣。太宗兵下遵化,在崇祯二年十一月,明能战之将,赵率教、满桂先后战没。清兵薄德胜门,起前大学士孙承宗视师,清兵退,历破京东各州县,大掠数月。至崇祯三年五月,仍由遵化出边,永平、遵化及所属各城皆复。时山陕乱势已炽,清兵又屡侵扰,明廷大困。明崇祯九年,即太宗天聪十年,四月,遂定有天下之号曰清。
天聪十年四月乙亥朔,越十有一日乙酉,黎明,太宗率诸贝勒大臣,祭告天地,受宽温仁圣皇帝尊号,建国号曰大清,改元崇德。即以是年为崇德元年。追尊始祖为泽王,高祖为庆王,曾祖为昌王,祖为福王,上太祖尊谥曰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武皇帝,庙号太祖,太后尊谥曰孝慈昭宪纯德真顺承天育圣武皇后。定太庙制:前殿安奉太祖太后神位,后殿安奉正中始祖,左高祖,右曾祖,左末祖各神位,右末安奉皇伯祖礼敦神位。礼敦亦于是时追封为武功郡王。
太宗建立清代时之意识,据《东华录》所载如此。此合后来纪载,有可考证者数事:(一)太祖时已定国号为金,或称大金,亦称后金,是犹以女真先世帝号为荣,欲为绍述而已。至是乃辟而去之,直以金之半壁天下为未足,易一号以自标帜焉。顾其金之改为清,意义何在?余向者持论,谓清即金之谐音,盖女真语未变,特改书音近之汉字耳。闻者驳之,谓金清非同音字,金为侵覃韵之合口音,与庚韵之清大不同。吾以为女真何知音韵之学,从其效汉语时所肖之音,音近即取之,故效汉语呼夫人,则曰夫金,旋作福金,又作福晋。金与晋固非音韵学家所谓同音,金与晋及人字,不更相距尤远乎?而满汉译文可以相通,何必金之不可为清也?然此究为无据之空谈。近乃得一确证,满人金息侯梁,撰有《光宣小纪》,亦称清即金之谐音,并举沈阳抚近门额,汉文称大金天聪年,其满文即终清世之大清字样。是可知金之为清,改汉不改满,有确证矣。(二)太宗追先代。太祖本已用汗与帝并称,显祖以上,乃仅称王号。
后至顺治五年十一月,始定肇、兴、景、显四祖之称。在太宗时,唯以始受明都督官职者为始祖,谓之都督孟特穆。其近代则自高祖起,为追所及之限,故此时所封庆王,后来所为兴祖,不必有何勋望。毋庸疑其为建州左卫以外,别有传说。(三)当太宗时,高曾祖考,俱在四亲之内,不应祧法。其以高曾祖三世,与始祖俱安奉后殿者,以别于手创大业之太祖而已。后世乃以后殿为祧庙,此中国士大夫之礼学,实非太宗所知,顾一成不改,遂为清一代之庙制。自雍正以后,显祖以上适在可祧之列,遂以后殿为祧庙耳。(四)后殿神位,原有五座,武功郡王礼敦,俨然与四祖并。此亦当时草昧之制。后于崇德四年八月,退礼敦为配享之列。此唯见《清史稿·礼敦传》,而清史于乾隆间补武功郡王等列传,直以礼敦为崇德元年即配享太庙,配享则应在两庑。且《东华录》对崇德元年,亦明言配享者为费英东、额亦都两人。时但有功臣配享,未知有宗室配享也。盖至崇德四年而稍悟庙制之非,后殿乃独存四祖矣。(五)崇德建元,实是纪元之始,以前天命、天聪皆号,非与一国臣民纪年之用。说已见前。
太宗之建清国,其动机在上年八月,得元代传国玉玺于元裔林丹汗之苏泰太后。林丹汗为元顺帝后,居察哈尔逼明边,明谓之插汉,自以为蒙古大汗。虐视近边蒙古诸部,为诸部所不附。清子天聪八年,以兵逼林丹汗走死,逾年得其传国玺,乃定立国之计。先由诸王贝勒偕已附之蒙古部落劝进,并告朝鲜,使预劝进之列。朝鲜忠于明,不肯从。太宗既改号,首伐朝鲜,灭其国,胁其君伏罪而复置之,自是朝鲜不敢复通于明,称臣质子,永为清属国矣。明方苦于内乱。崇德二年,即明崇祯十年,既下朝鲜,明年即复入塞,明督师侍郎卢象升战死。又明年,移蓟辽总督洪承畴御清,内乱益炽。承畴与清相持于宁锦,太宗攻之累年,以崇德七年二月克松山,承畴降,遂下锦州。冬十一月,又入蓟州,连下畿南山东州县,至明年四月乃北还。时为明崇祯十六年。李自成势力已遍及中原,明祚岌岌,而太宗以其年八月初九日庚午崩,世祖以六龄嗣位,遂为代明有国统一华夏之主。
第四、父辈辉煌下的世祖顺治
世祖名福临,太宗第九子,以崇德八年八月二十六日丁亥袭父位。由叔父睿亲王多尔衮、从叔父郑亲王济尔哈郎同辅政。诏以明年为顺治元年。事既定,即以兵乘明之扰,累犯关外诸城,然不能薄关门也。顺治元年三月十九日丁未,李自成陷京师内城,帝自经。自成称帝,国号大顺,改元永昌。四月初四日辛酉,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启摄政王入定中原,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