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时期中,有两种事实,颇足资研究兴趣者。其一,则小乘派殆无反抗力也。印度大乘初起,其与小乘之对抗极烈。即在今日之日本尚有持“大乘非佛论”者,独我国则大乘一至,靡然从风。其持小乘以非毁大乘者,今所考见,才得数人。一、慧导疑《大品般若》。二、昙乐非拨《法华》。三、僧渊诽谤《涅磐》。四、竺法度禁一切大乘经典,不听读诵(见梁僧佑《出三藏记集》卷五末两篇)。僧睿著《喻疑》篇,专为当时疑《涅般》者而发。中有言曰“三十六国,小乘人也。此舋流于秦地。”可知当时西域诸僧在中国者,非无反抗大乘之人,特力不足以张其军耳。其二,则大乘教理多由独悟也,朱士行读《道行般若》,知其未尽,矢志往求(《高僧传》本传)。
道安订正旧译诸经,其后罗什重译,适与冥合,初无乖舛(《魏书·释老志》)。凡此之类,具征深智。道生尝叹:“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于是校练空有,研思因果,乃立善不受报及顿悟义。笼罩旧说,剖析佛性,洞入幽微,说阿阐提人(译言多贪)皆得成佛。于时《大涅盘经》未至此土,孤明先发,独见迕众。旧学僧党,讥忿滋甚,摈而遣之。俄而《大涅般》至,果言阐提有佛性,与生说若合符契(《出三藏记集》卷十五。原误作“卷十七”,今改正。)。吾读此等记载,发生两种感想。其一,可见我先民富于“研究心”,虽于其所极尊仰之经黄,并非一意盲信。其二,可见我先民间方有创作之能,虽于所未闻之学说,而精思所运,能与符契,后此能蔚然建设“中国的佛教”,盖有由矣。以上为东晋之重要事业。
印度大乘性、相两宗、罗什传来者则性宗也,而相宗则未之闻。梁陈之交,真谛创翻《摄论》、《俱舍》,法泰、智恺最能传其业,于是开大乘之“摄论宗”与小乘之“俱舍宗”。“摄宗”即后此“法相宗”之前驱也。世亲依《华严·十地品》作《十发经论》,元魏时菩提流支,勒那摩提合译之。北齐惠光治之最明,于是创“十地宗”,即后此“华严宗”之前驱也。以上为南北朝之重要事业。
自罗什译《中》、《百》、《十二门》三论,后百余年间传习极盛,至隋吉藏(嘉祥大师)大成之,创“三论宗”。此宗入唐转衰,其一部分入“天台宗”,一部分入“禅宗”焉。自《法华》、《涅般》输入后,研究极盛,六朝时有所谓“法华宗”、“涅般宗”者。至隋智顗(智者大师)神悟独运,依《法华》创“四教五时”之义,立止观之法,学者以顗居天台,名之曰“天台宗”。其后唐湛然(荆溪)益大弘之,中国人前无所受而自创一宗者,自“天台”始也。此为隋代之重要事业。
唐玄奘三藏孤游天竺,十有七年,归而译书千三百卷,为我学界第一恩人。而其所最报膺者为戒贤显识之论,于是大阐之,立“法相宗”,亦称“唯识宗”。其弟子窥基最能传其学,基往持慈恩寺,故此宗或称“慈恩宗”焉。自“十地宗”成立以后,华严研究日盛,唐法藏(贤首国师)与实叉难陀重译《华严》,乃大阐扬之,立“华严宗”,亦可谓中国自创之宗也。此后宗密(圭峰)、澄观(清凉)盛弘其业。自慧远提倡念佛,至唐善导大成之,是为“净土宗”。自道安提倡戒律,至唐道宣大成之,是为“律宗”。自唐善无畏、金刚智传授密咒真言,是为“密宗”。
此诸宗皆盛于唐,而其传最广而其流最长者,则“禅宗”也。相传佛灭度后,以衣钵授大迦叶,心心相传,历二十八代而至达摩。达摩以梁时至中国,更不译经说教,惟物色传法之人,六传而至唐慧能(六祖大鉴禅师),乃大弘之,直指一心,不立语言文字,号为“禅宗”,亦称“心宗”。其徒南岳让、青原思传之,后为衍为“云门”、“法眼”、“临济”、“沩仰”、“曹洞”之五宗,数百年间,遍天下焉。此宗虽称来自印度,然自六祖以前,既一无传布,则虽谓中国自创之宗焉可耳。禅宗与“天台”、“华严”、“法相”皆极盛于唐,彼三者称“教下三家”,禅宗则称“教外别传”,此为唐代之重要事业。
以上诸宗,实为我国佛学之中坚,吾将于下卷各著专章以论之,此不过举其名而已。通计佛教盛于中国前后将及千年,法海波澜,不无起伏。最初输入小乘,墨守所谓“三法印”,即“万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之教,以尘世为可厌,以涅盘为可乐。既而闻方等般若之说,谓涅盘真空。既并涅盘而空,则乐涅盘者丧其所据,此慧导、昙乐之徒所为大怖而盛诘也。般若昌明以后,空义既闻而习之矣。及《法华》、《涅盘》传来,又明佛性不空。浅根闻之,疑非佛说,故道生阐提成佛之论,旧学指为邪说,集众而摈之也。诸大经次第都来,群疑亦既涣释。而“相宗”之人,犹滋疑议。
所以者何?诸宗所说皆当今世西欧哲学所谓“形而上学”之一部分,相宗所说,则当其所谓“认识论”之一部分也。前此既未之闻,而其所用“因明”又为外道所同用,其论心物之法,又与小乘之《俱舍》相翼辅,重以繁重艰深,不易明习,则厌而蔑焉。故法泰“屡演《摄论》,道俗无爱”(《高僧传》本传)。直至奘师归来,乃始大昌,而数十年后已莫能为继也。教下三家。鼎立盛行,诸经义解,发挥略尽,然诵习愈广,渐陷贫子说金之讥,故禅宗出而荡其障。惟密传心印,取信实难,呵佛骂祖,滋疑尤众,故六祖得法黄梅,十年乃布,而荆溪著《金刚錍》以非难之。自比于距杨、墨,新说推行之不易,自古然矣。及夫南干开基,五花结实,禅宗掩袭天下而诸宗俱废,公案如麻,语录充栋,佛法于兹极盛,而佛法即于是就衰矣。
唐以后殆无佛学。唐以后何故无佛学耶?其内部之原因,则禅宗盛行,诸派俱绝。踞座棒喝之人,吾辈实无标准以测其深浅。其外部之原因,则儒者方剽窃佛理,自立门户,国中上驷咸趋此途,而僧界益乏才。若在宋代求佛教史上有价值之人,吾惟数一延寿(永明禅师),但“禅净合一”之教,“净宗”复兴,实受赐焉。戒环(温陵)之理解,抑其次也。元代师礼蕃僧,颇兴密教,其于显说,则未有闻。有明末叶,莲池(袾宏)、交光(真鉴)、妙峰(福登)、憨山(德清)、蕅益(智旭)先后崛起,斯道称中兴焉。入清转衰,清诸帝虽皆佞佛,然实政治作用,于宗教无与,于学术益无与也。清僧亦无可特纪者,惟居士中差有人。晚有杨文会者,得力于《华严》,而教人以“净士”,流通经典,孜孜不倦,今代治佛学者,什九皆闻文会之风而兴也。
附录佛教大事表
表例:一、表至唐末而止,以后无大事也。
二、年代用西历,省混杂,便省览,惟诸帝纪元仍附注于下。
三、年代不能确考者,下附疑号(?)
二四七(吴赤乌十)立建初寺,江南有寺之始
二五三(吴建兴二)支谦卒,谦译经百种
二六○(魏景元元)朱士行出家,汉地沙门之始
二六六(晋秦始二)法护始译经
二六九(秦始五)《方等泥洹经》初出(护译)
二七二(秦始八)《道行般若》再出(护译)
二八八(晋太康九)《法华》初出(护译)、《光赞般若》初出(护译)
二九一(晋元康元)《放光般若》再出(竺叔兰译)
三○二(晋太安元)《维摩诘经》再出(护译),护卒(?)
三七七(苻秦建元九)道安入长安
三八四(晋太元九)惠远入庐山
三八七(建元十九)《阿毗昙》初出(道安监译)
三八九(建元二十一)道安卒
三九七(晋隆安元)《中阿含》、《增一阿含》出
三九九(隆安三)法显往印度
四○(姚秦弘始二)鸠摩罗什至长安
四○二(晋元兴元)智猛往印度
四○三(秦弘始五)《摩诃般若》三出(什译)
(晋元兴二)《阿毗昙毗婆裟》初出(觉铠译)
四○四(弘始六)《百论》出(什译)
四○五(弘始七)《大智度论》出(什译)
四○六(弘始八)《法华》定本出、《维摩诘》定本世纪出(什译)
四○八(弘始十)《小品般若》三出、《十二门论》出(什译)
四○九(弘始十一)《中论》出(什译)
四一一(弘始十三)《成实论》出(什译)
四一二(弘始十四)罗什卒
(凉玄始元)昙无谶至凉
四一三(弘始十五)《小阿含》出(佛念译)
四一四(凉玄始三)《涅盘》定本出(谶译)
(晋义熙十)惠远结白莲社念佛
四一六(义熙十二)法显归国
四一七(玄始五)《大集》出(?)(谶译)
四一八(义熙十四)《大般泥洹》三出(?)(法显译)
四二○(宋永初元)晋译《华严》出《佛驮译》
四三五(宋元嘉十二)《楞伽》定本出(求那译)
四四六(魏太平真君七)(注释:原误作“太一真君七”,今改正。)
魏焚佛经,坑沙门
四五二(魏兴安元)魏复佛法
五○(魏景明元)菩提流支至洛阳
五○四(梁天监三)武帝集道俗二万人发愿皈佛法
五一一(魏永平四)《十地论》出(流支译)
五一六(魏熙平元)遣宋云、惠生求经于印度
五一九(梁天监十八)慧皎著《高僧传》成
五二二(魏正光三)惠生等赍经百七十部归
五二七(梁大通元)达摩至建业
五五三(梁承圣二)《大乘起信论》出(真谛译)
五六三(陈天熹四)《摄大乘论》、《俱舍论》出(真谛译)
五七二(周建德元)周废佛道二教
五七五(陈太建七)智珝初入天台
五九四(隋开皇十四)敕法经等撰《众经目录》(注释:原误作“《众经目录》”,今改正。)
五九七(开皇十七)智珝卒
六二四(唐武德七)傅奕前七上书请废佛法,不报
六二八(唐贞观二)玄奘适印度
六四五(贞观十九)玄奘归国台译经,《显扬论》出
六四八(贞观二十二)《瑜伽师地论》出
六五○(永徽二)《俱舍论》再出
六五九(显庆四)《大毗婆沙论》出、《成唯识论》出
六六三(龙朔三)《大般若经》出(以上俱玄奘译)
六六四(麟德元)玄奘卒
六七四(上元元)惠能受衣钵于弘忍
六七六(仪凤元)窥基卒
六九四(武周证圣元)义净适印度
七○(武周久视元)唐译《华严》出(难陀译(注释:原误作“虽陀译”,今改正。),法藏同译)
七○一(武周大圣元)法藏始在长安讲新译《华严》
七○五(唐神龙元)《佛顶首楞严》出(密帝(注释:原误作“密谛”,今改正。)、永融同译)
七一二(先天元)惠能卒
七一四(开元二)无畏至京师
七三○(开元十八)智升撰《开元释教录》
3.佛教教理之演变
本章为原定计划所无,嗣因第六(注释:原无“六”字。据《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中“诸宗之成立也,具详第六章以下”之误补。)章以下分论诸宗,于其彼此相互关系及宗派外之预备的发展,叙述不便,改增设一章以补其阙。所用资料,不免与他章间有重复。又本章务提纲挈领措出一隐括的概念,其详细情形,或非参考他章不能了解。又诸宗重要人物,他章既有人专叙,故所论从略。其他次要人物,或反加详,骤视若繁简失当,此皆为行文方便起见,望读者谅察(按:分论诸宗稿未成)。
佛教传自印度,其根本精神为“印度的”,自无待言。虽然,凡一教理或一学说,从一民族移植于他民族,其实质势不能不有所蜕化,南北橘枳,理固然也。佛教入中国后,为进化,为退化,此属别问题,惟有一义宜珍重声明者,则佛教输入非久,已寖成中国的佛教,若天台、华严、禅宗等,纯为中国的而非印度所有;若三论、法相、律、密诸宗教,虽传自印度,然亦各糁以中国的特色,此种消化的建设的运动,前后经数百年而始成熟,其进行次第,可略言也。
如本篇第一章所言,楚王英、襄楷时代,盖以佛教与道教同视,或径认为道教之附属品,彼时盖绝对无教理之可言也。自世高、迦谶、支谦、法护辈踵兴译业,佛教始渐从学理上得有根据。然初时并不知有所谓派别,并大小乘之观念亦无有。翘大乘以示别于小乘,似自朱士行适于阗后也(注释:梁启超原注:《梁高僧传》卷四《朱士行传》云:“士行至于阗得《般若大品》梵本,遣弟子弗如檀赍还洛阳。未发之顷,于阗诸小乘众白王云:‘汉地沙门,欲以婆罗门书,惑乱正典,王若不禁,将乱大法。’士行乃求烧经为证……投经火中,火即为灭……”中国人知有大小乘之争似自此始。《饮冰室专集》本此注文中之引文,与原文略有出入,其义无损,故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