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
佛教之反对印度旧教言灵魂者何也?旧教言轮回言解脱,佛教亦言轮回言解脱,独轮回解脱之主体,旧教惟属诸么匿,佛则么匿与拓都并言之,而所重全在其拓都,此其最异之点也。故此主体者,佛教不名之曰灵魂,而名之曰羯磨,旧教言灵魂。虽各各不同,然皆言有一“神我”,我为所轮回体,神我为能轮回体。佛教以为若此沾滞于小我,是求解脱而反系缚也,故排之而立羯磨义。佛说以为一切众生自无始来,有“真如”、“无明”之二种性,在于识藏。而此“无明”,相熏相习,其业力总体演为器世间,是即世界也;其个体演为有情世间,即人类及其他六道众生也。以今义释之。则全世界者,全世界人类心理所造成;佛说不限人类,今举狭义耳。一社会者,一社会人之心理所造成;个人者,又个人之心理所造成也。今之个人,由有生以前之心理所造;今之心理,又造成死后之个人。全世界乃至一社会亦复如是。佛说一切万象悉皆无常,刹那生灭,去而不留,独于其中有一物焉,因果连续,一能生他,他复生一,前波后波,相续不断,而此一物名曰羯磨。佛说经汗牛充栋,语其指归,不外发明此义。
而我现在有所行为,此行为者,语其现象,虽复乍起即灭,若无所留,而其性格常住不灭,因果相续,为我一身及我同类将来生活一切基础。世界之中,有人有畜,乃至更有其他一切众生;人类之中,有彼此国,有彼此家,有彼此族,彼此社会。所以者何?皆缘羯磨相习相熏,组织而成,是故今日我辈一举一动,一言一话,一感一想,而其影象直刻人此羯磨总体之中,永不消灭,将来我身及我同类受其影响而食其报。此佛说之大概也。
孔教不甚言灵魂,《易·系》言:“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礼记》曰:“焄蒿凄怆。”非不言之,特不雅言耳。顾亦言死后而有不死者存。不死者何?一曰家族之食报,二曰名誉之遗传。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又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是也。此二义者,似彼此渺不相属,其与佛教、景教及近世泰西哲学家言之论死生问题者,更渺不相属。虽然,吾以为此所谓不死者,究无二物也。物何名?亦曰精神而已。综诸尊诸哲之异说,不外将生命分为两界:一曰物质界,二曰非物质界。
物质界属于么匿体,个人自私之;么匿体又非徒有物质界而已,亦有属于非物质界者存。非物质界属于拓都体,人人公有之。而拓都体复有大小焉,大拓都通于无量数大干世界,小拓都则家家而有之,族族而有之,国国而有之,社会社会而有之。拓都不死,故吾人之生命其隶属于最大拓都者固不死,即隶属于次大又次大乃至最小之拓都者皆不死。今请以佛说之名词释之。佛之言羯磨也,个人有个人之羯磨。何以能集数人至十数人以为家?则以有其家特别同一之羯磨;乃至何以能集千万人以为族,集亿兆人以为国,集京垓人以为世界?则以有其族其国其世界特别同一之羯磨。个人之羯磨,则个人食其报;一家之羯磨,则全家食其报;一族一国乃至一世界之羯磨,则全族全国全世界食其报。
然则吾人于生死之间,所以自处者,其可知矣。今吾请隐括前言而缫演之曰:我之躯壳,共知必死,且岁月日时,刹那刹那。夫既已死,而我乃从而宝贵之,罄吾心力以为彼谋,愚之愚也;譬之罄吾财产之总额以庄严轮奂一宿之逆旅,愚之愚也。我所庄严者,当在吾本家逆旅者何?躯壳是已。本家者何?精神是已。吾精神何在?其一在么匿体,将来经无量劫缘以为轮回,乃至入无余涅架,皆此物焉;苟有可以为彼之利益者,虽糜其躯壳,不敢辞也。其一在拓都体,此群焉,此国焉,此世界焉,我遗传性所长与以为缘而靡尽者也;苟有可以为彼之利益者,虽糜其躯壳,不敢辞也。夫使在精神与躯壳可以两全之时也,则无取夫戕之,固也;而所以养之者,其轻重大小,既当严辨焉。若夫不能两全之时,则宁死其可死者,而毋死其不可死者;死其不可死者,名曰心死。君子曰:“哀莫大于心死。”